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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他說了很多話,喝了不少茶,茶下去了我又及時幫他滿上來。他走了我主動收拾他的茶杯,在杯子裡沒 喝光的茶水裡照見了自己。茶水在我行走的時候太動盪,幾片茶葉遮蓋了我倒映在杯子裡的眼睛。從前那雙 年輕漂亮的眼睛,他把書打開到適當的頁數推向她,那些狡黠又善良的眼神。一生不忘記。造化弄人,世事 無常,當我的眼睛還能睜開、還能看見,我就不該再貪心,再乞求一雙顧盼生輝的眼睛。

  牛偷偷摸走了,喝了學校茅房裡尿桶裡的尿,肚子漲得滾圓,她遭到了毒打。

  她痛恨穿繡花鞋戴金器的地主的女兒,她痛恨鴉片,痛恨錦衣玉食。

  為了不做童養媳,她跑到城裡梨水河畔的一戶大祠堂裡跟一個惡毒的老師傅學織布,一天織兩匹布,織到兩眼發黑才換到一升米,還要挨打。

  這個老師傅後來搬進了西門西最悠長最陰暗的那條分支裡。她給我指過這條巷子,但是沒有這樣面目可憎的老人家出沒。

  老師傅的大祠堂最後被一個荷蘭傳教士出重金買走了,傳教士帶著一條哈巴狗,這條狗長得很像駱駝, 兩個只有他一半高的女兒。她們的頭髮像成熟的稻子那麼金黃,她們的肌膚是光潔的陶,她們的眼珠是我所玩的彈子跳棋五光十色的玻璃珠。

  到了婚嫁,她剪亂了一頭頭髮,往臉上抹鍋灰,盤腿坐在門檻上,懷裡藏著砍柴刀,沒有媒婆敢上門來。她母親乾脆給她剃了個和尚頭。

  她光著腳一口氣飛奔到了城裡,什麼苦都吃得,什麼氣都受得,幹採購、幹出納。頭髮漸漸長起來,有了女兒樣子,我祖父喪妻,組織上找到了她。

  她骨子裡等得就是這樣的新式男人,有文化、有地位,稍微大她一些歲數,呵護她、心疼她,帶領她逃離過去。

  她是帶著一雙大腳、一頭短髮、一隻耳洞空手嫁過去的。我曾祖母非常滿意這樁婚事,它驚動了它的出產地,讓左鄰右舍刮目相看。這是有的人一輩子都得不到的風光。

  當後來我祖父的噩耗走漏了風聲讓九十高齡的她聽到了,只是瞬間,觸了電,她就癱瘓在椅上。就在前 一分鐘,她還笑著剝葵花,她把葵花籽一粒一粒放在自己的膝蓋上,把發黴的挑出來,她讀得懂《衛生報》的女兒告誡過她發黴的葵花子吃了容易得癌。

  她給我指,讓我來吃。

  我說等一等。

  一分鐘以後,她就歪著頭,斷了氣。

  這一等等過了一生。

  第十四節

  我的祖母是能幹的年輕的。她是個未經開封的處女,還加上她的一雙新式大腳。

  於是她試圖把我也培養成一雙大腳,以便世世代代報大腳的知遇之恩,讓我受盡了恥笑。

  在一十一中的同學田比我高好幾釐米,腳比我還小一碼。

  她從來沒考慮過這到了哪個朝代,還行不行得通,我是不是自願。

  她就被選上了。

  我可以舉一個例子,當她已經七十歲,她去幸福院給吳和尚送藥,為了還此人曾經出售給她一個碗口大 的領袖像章的人情。那人已經八十歲了,老得沒有性別了,她給他上藥,還堅持讓我站在屋裡給她避嫌。

  那個時候我猛然想起,她對我祖父的愛從來沒有消減過、停歇過,她在生命的末梢上、在細處都為他守著節。

  一個七十多歲的人,當別人已經僅僅把她當作老人看待的時候,她還獨自強調著性別,那個時候我知道我身邊的這個人還是有欲有愛的。

  我翻開許多照片,在一張被半杯敗火的菊花茶打濕過的黑白照片裡,她穿著碎花棉襖,袖口有青螳螂一 樣的花紋,劉海剪得整整齊齊,別著一隻鋼絲夾子。夾子是她用鐵絲自己彎成的,有一對,當天照相的時候 為了迎合他的求新,她只斜斜地夾了一個,沒對稱。他穿中山裝,理土豆一樣的頭髮,口袋裡別著一隻金芯鋼筆。仗著年輕,他們是花容月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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