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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所有的孩子都挨了打,除了吃到了糖的他和小表侄。

  他的外祖母自作聰明,堅持給他做證,裝出公正無私的樣子,說他一個下午都在照看孩子,搖籃聲沒停過。

  他晚上起來假裝上廁所。

  我在大學圖書館裡看偵探小說,看到高明的殺手在人去樓空時播放鋼琴曲,製造不在場的時間證明。

  讀到這裡我想到了他,撲哧一笑。

  他的表嫂瞌睡大,翻身的時候把跟著她吃奶的表侄子壓死了。他覺得他表嫂演技太差了,她應該是天亮 時就發現了孩子的死,可是強忍到傍晚時候才哭喊起來,造成大人出去幹活、孩子無人照看被被子悶死的假像。

  一個新生的嬰兒,不通人性、任性得很,一天都沒有啼哭,也未免太懂事太爭氣了,何況孩子死後比活著的時候扁了一些。大家心裡都明白,虧她還吃了幾隻烏雞。

  那幾年他的舅母和他的表嫂比賽坐月子。一輩子一直生到生不出來為止。

  他的舅父動不動就說我只會生產,不會生活。

  吃晚飯的時候,大人們安排他一個人去埋他的表侄子,因為表侄子一直是他帶的。

  他偷偷抓了一把飯捏在手裡。在路上吃了。他看著表侄子,覺得死了還好些,用不著受苦、挨餓。表侄 子裝在一個竹子編成的破簸箕裡,幾根竹篾拱出來刺進他的肉。短小的手腳都從漏洞裡掉出來垂到地上,腦 袋扁扁的,眼珠子都快迸出來。他把他的眼珠子往眼眶裡試探地摁了摁。眼珠子好小,像一隻鳥的眼睛。有 點滑,有點濕。他提了一會兒,又在地上拖了一會兒,看見表侄子的手腳磨破了,又把簸箕在背上擔了一會 兒。選一個牛和狗都少來的地方,撿一截粗壯而尖銳的樹枝子,刨了一個口朝上的鐘形狀的坑,把表侄子簡 單地折疊了一下,投進去,把土趕回坑裡。他站在翻動過的新土上跳了好多下、踏緊、用腳擦平,撒了一種 隔絕氣味的葉子們。他在附近轉了一圈,看工程半天沒有遭到破壞,打算回去了。走到半路上想起家裡人交代簸箕還要拿回去裝糞和豆子的,又摸黑沿著原路回去取。

  到了家飯已經吃完了,果然忘記給他留。

  沒有一個人為死去的孩子落淚,什麼都缺,就是不缺孩子。死了大不了下次又生。

  他們總是打他,吊起來打、用刀背砍,他們捨不得打自己的孩子。他們用養他的錢養了一大群自己的孩 子。他永遠不能原諒他們的是,他的父親來看他,給他買了一雙塑膠涼鞋和一塊錢。他把這塊錢做了記號, 藏在床下面的稻草裡,又藏在牆裡,一會兒就不見了。錢沒了也算了,就算在他手裡,那時候的一塊錢很值 錢,算是大額鈔票,他也不敢花,不知道在哪裡花。這張錢在幾天以後出現在他舅父手裡。尤其他父親走後 ,他們臉色接著就變了,逼他把涼鞋讓給他的表弟穿,他的表弟腳比鞋子小,試穿的時候鞋子走著走著總是 掉。他們說等表弟再長大些就可以穿了。他不肯,他們把他關進村口的一間陰森森的屋子裡。屋子裡吊死過一個白鬍子老人,難產死過一個婦女。

  他迷迷糊糊看到一個提籃子的婦人,籃子裡裝著半邊手巾、半把生銹的剪刀、一段枯萎的肚臍帶。

  他們拿鬼魂來懲罰他。

  他死也不肯相信這就是他的親人。

  他和胡大太沿著這條河走,在冰天雪地裡走得熱氣騰騰的,他們經過一片竹林,竹林被雪洗得格外綠,就是後來槍斃梨賓的汪老師的那塊竹林。

  他知道他終於要脫離一種生活了。

  脫離他遍體鱗傷的童年。

  第十一節

  他說當年我母親就是看中了他的這個家,她嫁過來三天之後回娘家,頭往碗櫃裡一伸,鄙視起養了她二十幾年的飯菜。

  他說他的岳母極端小氣,嫁女兒娘家要出幾個人陪送新娘到婆家來,必須是少女、處女。你外祖母照規 矩挑選了幾個人,婆家需要拿一點錢打發每個陪送的女孩子。當時同行的價錢是一毛錢,你祖母出手闊綽, 每人給了一塊錢,這些女孩子妒忌死你母親了,只恨嫁進來的不是她們。等她們歡歡喜喜地回到你外祖母那裡,你外祖母正攔在大門口,一個個要搜身。

  她說你們要搞清楚,是我嫁女兒,不是你們嫁女兒,你們也不是我女兒,更不是嫁你們,你們憑什麼拿大錢。

  堂表也曾表示過我外祖母的小氣,說有一回在路上碰到我外祖母正在吃一個粽子,看到了她,還把半個粽子藏在背後對她笑。

  等到你外祖母的四個女兒嫁完,我估計你的三親六戚也就流失完了。

  我問他,既然如此,你為什麼會娶我的母親。

  他笑著說年輕時太風流,使他臭名遠揚,規規矩矩的沒人肯跟他。

  這樣說來他太黑心了,自己都不是什麼規矩人,還要求別人規矩。我外祖母更是狠心,把女兒往火坑裡推。

  還有一個說法,當年我祖母和外祖母在山上撿桐籽遇見了,爽直的祖母提議為剩下的兒女們相親。而他 們兩個也確實有緣分,早在高考恢復那年,他參加高考,語文有一道題目,填嫦娥奔月的嫦娥。她的名字裡剛好有個娥字。

  他那時候就見過她。他在那一年那張試卷上就見過她。

  不過當時那麼多人參加高考,填對那道題的也不少,憑什麼讓他負責。憑什麼她要嫁給他。

  他站在她家裡的菜畦裡,擔了幾天的糞,人都曬黑了。眼看著菜都長出來了一大截。才遠遠看見一個姑 娘慌慌張張跑過去,他想了想,覺得還可以,就點頭答應了。後來才知道跑過去的是我的阿姨。這麼說來她為了嫁給他也耍了手段。

  兩種說法都不可靠。

  當時他還是有剩餘資本挑剔的,一定是她不至於委屈他。可是他一定不愛她。甚至他告訴過年幼的我, 我出生的前幾年,他實在無法忍受她的自私和多嘴,他一天就想著如何弄死她好再娶。比如他下掉單車上的 幾個螺絲,邀請她去一個地方玩,只要他開口說這樣的話,她欣喜得不行了,沒有什麼不肯的。他帶著她, 車騎得歪歪跨跨。他還要分散她的注意力,不引起她的警惕,一路上給她講笑話。

  要麼騎到人最多的馬路上,迎面來了一輛大卡車,他指使車順勢倒向它,先塗點她的血在自己臉身上, 然後再假裝積極搶救她。要麼騎到梨水大橋上,他知道有截欄杆鬆動了,車向著欄杆沖過去。他聽說她不會 游水,不知道是不是裝的,反正他擅長憋氣,沉到水裡幾分鐘都沒問題。他攢了一些錢在皮鞋裡、牆壁裡、 櫃子底下的空醬油瓶子裡,打碎瓶子就可以拿到現金,隨時準備一去不回。是我的出生挽留了他。

  他突然覺得孩子都有了,他是不是該適可而止了。

  據說我小時候奇醜無比,額頭突起得好比一個懸崖,下雨都打不濕眉毛,眉毛還沒有長出來。按道理說他更應該心寒、去意已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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