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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應該是個善良的人,不殺生,打起兒子來,卻是放進籮筐裡用扁擔打。他生性孤僻,從來不去別人家 ,只是邀請別人來自己家裡下棋。他很小氣,吃一種餅,一隻手把餅往嘴巴裡送,另一隻手在下巴下面接著 ,孩子們在他手下別想吃到一點餅的粉末。他長期吃肉、紅糖、雞蛋,得了癌,他癌症晚期時,藥水打進去 時是藍的,小便出來也是藍的,前後藍得一樣明亮。體內已經沒有多餘的水來稀釋藥水了。

  據我父親講,當時祖父和祖母的工資是多少級,加起來全大庸城第一高。我父親乘火車丟失一隻帽子, 人還沒下火車,還沒反應過來自己什麼時候丟了帽子,帽子已經有人恭恭敬敬地送到府上了。

  小學時我代表梨賓小學去參加大庸市里的演講比賽。

  我的父親指著其中的一個派頭很大故作姿態的評委說以前這個人在你祖父管的文化館裡打鑼,每天下午都要打幾個小時的鑼,現在反而成了大庸城的文化名流。

  文革時候祖母當上了造反派司令,資歷是曾經上京告過禦狀,告倒了一起去互相告狀的勁敵,一個屠夫。

  屠夫在天安門前遭到紅衛兵毒打,連連叫喚,不要打我,我是革命的殺豬工人。

  她發動了幾次武鬥,削平了幾層樓,腰上捆著一根石油鞭子,見人就打,手榴彈不離手,聽起來都很硝煙彌漫。

  祖父是一派的頭子,相比之下顯得溫文儒雅。他的堂兄在另一派裡不肯過來,成了夫妻倆的死對頭。祖 父對革命十分忠貞,他拖著一隊人馬從鄉下返城,騎著一匹年輕的馬。他的堂兄被人按在岔路口上私自槍決 ,槍聲響完了,他都沒有跳下馬。走了過去,吭都沒吭一聲,頭都沒有回一下。他的堂兄也不屑開口求救。 我不知道是什麼樣的仇恨澆灌著他們,他們一個比一個心狠。直到他生病住院的時候,閉著眼睛,小聲喊過 一次他的堂兄,好像他堂兄來探望他來了,淚水漣漣的,應該是在夢裡頭。

  她一生擁護著這個黨派、歌頌這個黨派,到老都沒有被容許進入這個黨派,遭到了兒子的恥笑,這大約跟她文革時期太猖獗、間接鬧出過人命有關。

  我父親遙想當年的風光,他以前住的大院就在現在的市中心搞馬戲表演的那塊地方,大院門口駐著四個 兵,他進出四個兵都要對他點頭哈腰。他和圍牆外面的孩子打石頭仗,隔著一堵牆,只能通過喊聲辨別對手 和對友。石頭有饅頭那麼大一個,格外重,像鐵那麼重,一個石頭扔過牆去,打暈了一個出門喊孫子回家吃 飯的老人。機緣巧合,這個老人竟然是我在梨賓小學的一個同學破嘴的祖母。和我父親以石頭對打的孩子就是破嘴的父親。

  其實當年這個小城就那麼幾個人,哪怕幾個人又繁殖出幾個人,都清得出來龍去脈來。

  老人一家哭的哭喊的喊,湧進來評理,被衛兵用槍歪歪斜斜地挑在門口。

  他躲到一個撤走的施工隊留下的、借助一棵大樹和一堵圍牆搭成在半空中的施工棚裡,不久老人醒了過來,獨自爬起來拍拍身上的灰走了,人群解散了。

  他父親走到那堵牆下面,對著那棵樹漫不經心地喊他的名字,是用家鄉話喊的。他早知道他在上面。他假裝不知道他躲在哪裡。

  這是在他記憶裡他惟一的一次徇私,惟一的一次溫情脈脈。

  第十節

  他把進城之後的自己形容得像個紈絝子弟。

  而在堂表的父親口裡,後進城幾年的弟弟剛進城那陣子完全是個鄉巴佬。他搶劫過城裡孩子的兩隻可以 拼成X形狀的磁鐵、一隻青石榴,到處撿別人的過濾嘴煙頭。一次撿到一個鞭炮,沒有把它和煙頭分別放在 棉衣的兩個口袋裡,未熄滅的煙頭點燃了鞭炮,炸爛了他的新棉衣。他連看一場電影都感到稀奇。

  我曾試探地問過當時的情景,他閉上眼睛假裝不記得了。後來又主動找我說過,當時胡大太有個重病的侄女在城裡,吸過鴉片,煙癮很大,他是為了她。

  進城的當天他記得。

  他和胡大太一起。是個下雪天。雪要下不下的,稀稀薄薄。

  中途有個陌生的好心人要求幫他們拿包袱,遭到了拒絕。

  他們先是坐船,看見村裡一個臨村正挨批鬥的地主兒媳,散開著頭髮、大著肚子,躲在船上想逃到城裡 去。船行駛到碧綠的河水中央,一個人不緊不慢地抄起船上的篙子擲過去。篙子尖上鑲著鐵,閃了一閃,像 一個人眨了一眨,飛出來的銀白色的眼光。篙子颼颼地刺進她的肚皮,是從側面刺過去的,她還來不及扶著 一根木頭站起來。她的血流過了好多人,一溜溜地流到了他的腳邊,流成一張魚網或者一張地圖的形狀。

  他告訴我,他的腳早被打濕了、冰凍了,懶得移動。但是我知道他的心一直樂於躲開那些血。

  他們下船了,他看見船夫不情願地在河裡打了幾桶水潑到有血的地方,嘴巴裡還罵著話。

  沿著梨水河走,他想到這個冬天剛剛開始的時候,他到河邊撿幾個滾圓的、不大不小的、他能輕易搬走 的紅砂石頭。他把它放在火坑邊,烤熱了,越來越紅,像幾隻大紅薯憨頭憨腦地睡在灰裡面,臉紅彤彤的, 蓋著半身灰。可惜沒能散發出屁一樣的香味。有幾個耐不住高溫,抱怨地炸開了,啪啪地響,嚇哭了他表侄 子。剩下的兩個他從中挑選了一個,把灰用他表侄子的尿片撣乾淨,包住,晚上放在腳頭暖腳。家裡好多人,最後一個石頭不知道留給了誰。

  他在堂屋裡負責照看他表兄的兒子。他的表侄子睡在搖籃裡,他搖啊搖,心思卻不在孩子上。他琢磨著 母親托人送來的蔗糖,一餅一餅的,一共是兩餅,一餅有臉那麼大,被他外祖母收在裡屋的櫃子裡。外祖母正在屋外曬太陽、縫東西,眼神耳朵機警得很。

  他拼命搖了一下搖籃,搖籃猛烈地搖到盡頭,被堵截回來,都快要把小表侄子簸出去。趁著搖籃急促的 、嘎吱嘎吱的叫聲,飛跑到裡屋偷走了一餅蔗糖,放在懷裡,把兩個衣角捆緊。等他回到搖籃旁邊,搖籃還 沒有停止搖動,仍咿呀咿呀地哼著,他接著搖。被驚醒的小表侄在搖籃裡憤怒地看著他,手抓了幾抓,只恨 不能說話去揭發他。他笑嘻嘻地把一根手指用口水打濕,伸進懷裡的糖餅上擦了擦,再取出來塗在小表侄的嘴巴上、舌頭上,逗他、賄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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