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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節

  我在四十四中的三年裡,每年長高幾釐米,我現在的身高都是在這段時間裡長成的,高中太壓抑了,一釐米也沒長。

  身上也隨著發育發出一股奇異的酸味,不是死蛇的味道,而是沒釀好的酒、腐敗的蘋果味道、悶幹了的汗味。

  我回頭看一個叫我的人,這種味道猛然鑽到鼻孔裡來,我一下子慌亂起來。都不敢答應喊我的那個人了。

  我注意這種味道,防不勝防。我回到家,很不安,讓家裡人輪流聞我,他們紛紛搖頭,認為我果然也得了狐臭。

  我哭了好多天,每天一想起來就哭,手臂夾得緊緊的,不敢擺動。上課的時候,有個女孩子穿了一條無 袖的新裙子,女老師妒忌她、捉弄她,喊她到黑板上寫題目,手一舉起來,露出大拇指那麼長的濃密的腋毛來。我看見她的腋下,我也難過地流淚。

  每天不停照鏡子,長成這張臉,我覺得已經很吃虧了,家裡又窮,憑什麼,還讓我有那麼多的缺陷。

  等到去了一十一中,我停止長高,這種酸味也隨之消失了。

  我回過頭來想,其實根本沒有人在這些年裡表現得故意疏遠我。是我自己心虛。

  他們躲避一個狐臭的姑娘,應該是把她練習本上的名字胡麗婭改寫成狐麗婭交上去,等她走在一樓的時候就開始在五樓打口哨、四處逃竄。

  他們從來沒有這麼對待過我。我漸漸放下心來。我冒險和別人近距離接近、和他們擦肩而過、爭奪他們 手上的東西,我故意穿無袖的衣服,在體育課出汗以後自然地脫掉外套,沒有人露出一絲反感來。這些舉動無疑是一場無狐臭的宣言。

  感謝我的父親和母親,感謝命運,十七年前的那場交匯,雖然不是精挑細選,偶爾也揚了一回長避了一回短。

  在路上我看到一處為殘疾人募捐,現場站著一個沒有耳朵的人、幾個豁嘴的人,多半是兒童。大人們再 殘疾,幾十年都這麼過來了、已經習慣了,沒必要,只有兒童才心理承受不了。他們大約就是受捐人。搞募 捐的也是不自信,受捐人不到場還怕拉不到捐款。我認出來面熟的那兩個孩子是到從幸福院借來的。不知道 一天開多少租金。他們不是那種無法改動的殘疾人,要是得到資助他們完全可以更像人一點,那天,我掏光了所有的錢,連手錶都捐了。

  我吻遍圍的全身,沒有一點異味,除了淡淡的汗水的味道,只有下半身發出的五香葵花一樣的香氣。

  我叫他給我買花,我才不要玫瑰,挑選一種有摣開的手掌那麼大的、紅得妖豔的十二瓣葵花,十幾支,紮成手腕粗的一把。因為他和它們一樣芬芳。

  他多麼乾淨,他的身上不吸一粒灰塵。他的襪子穿一個月不洗都不會臭、不會黑。他第一次來到我們寢 室打牌,我看見他提起褲腳坐下,他的襪子雪白。快要離開時,他呵了一口氣,在我床上輕輕躺了一下。晚 上,那個拓在我床上的空白不上灰的影子還在,我順著這個影子躺下去,和影子重疊起來。我嵌進影子裡,就好像睡進一個人的體內。

  這麼一躺,也許已經暗示了,從此以後,我只有這麼一個人只讓這麼一個人在我床上,陪我每一次天黑,陪我大汗淋漓。

  第九節

  祖母識字,年輕時好學,跟祖父讀報、寫信,自己又肯摸索,認識了不少字。跟她喜歡左右人領導人的性格有關,她有閱讀出聲的習慣。

  她生怕她看過的東西你沒看過、她注意到的東西你沒注意到。她喜歡考別人,小時侯看天氣預報,考我 各個省的省會。現在喜歡讓人說出五大湖和五嶽分別是哪五大。主要是考當了導遊的堂表。大學以後,她在電話裡給我讀過一首關於如何長壽的頂真詩。

  明明是個一無所知的人,卻又擺出無所不知的樣子。

  祖父死得早,他生前管過一個文化館,又管一個煤礦。他的葬禮都是在那個煤礦裡舉行的。黑漆漆的、 髒兮兮的。他如何疼我,我已經不記得了,據說他從來沒抱過自己的後人,惟一抱過的就是我。跟他兒子一 樣,照看那麼多孩子,惟一沒有弄丟過的就是我。比我大的小孩子掐哭了我,他一定會為我報仇。聽起來他 一點不像個老人,反而更像個孩子。我只記得有一天我和堂表跪了很久,我們的周圍掛了很多條幅,瞌睡都來了,胡大太叫我們不要跪了,去擺著大圓桌的地方吃飯。

  我至今受了他的益,我祖母堅持出錢送我讀大學是他的遺願。祖母在來信裡說為了什麼家培養人才她心 甘情願。字跡太潦草了,分不清是為黃家還是為國家。我對對他的遺忘表示羞恥。

  後人對他褒貶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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