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春校園 > 剩者為王 | 上頁 下頁 |
九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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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她最近這陣子的確在退潮似的遺忘各種東西。但我居然全沒在意,我一如既往地將她看成「老了」的必然象徵,和她的嘮叨,和她越來越直不起來的腰,和她對我的婚姻大事操心無限的特徵一起,綜合地,大手一揮地說那不過是「她老了唄」。年紀上去了,出什麼症狀仿佛都合情合理,我早已有準備,她將來會牙不好,會開始覺得寂寞,再過個十年,聽力也會降低,記憶力那就更別提了,每天得寫下日記來,才能避免第二天就轉眼忘記。她會變得很倔,會和小輩們頂嘴,吵得如火如荼。那都是我做了心理鋪墊的。 可我萬萬沒有料到,它們會來得那麼快,那麼早,那麼兇猛。 發現這個苗頭後,我和老爸開始迅速兵分兩路打電話,親戚間和老媽有走動的,社區裡和老媽比較熟絡的,還有早年的同事,以及老媽平日會去的活動中心,社區圖書館,甚至家附近的婚介所,我們都一一致電了過去。婚介所裡的阿姨一聽我報出了老媽的名字,拿說親閨蜜似的語氣說「哦她呀!我知道的呀,我們可熟呢!經常聊天來著」。 「……她從昨天到今天有去過你那裡嗎?」 「沒,你是哪位?」 「我是她女兒。」 「哦!原來就是你啊!」阿姨發出了終於得聞廬山真聲音的滿足,話筒那裡一個清脆的擊節聲就把老媽在那裡待的許多天,完美地融合到了一起。敢情她們倆早早地聊成了好朋友。那麼老媽也就把我那點事原原本本地和對方交流,分享了吧。我的優點是什麼,缺點是什麼,在外挺和氣,但回家跟父母就是強得像牛,心眼其實不壞吧,但嘴巴怎麼也不甜,其實她覺得我還是能挺快就嫁出去的,「總有想開的時候唄」「三年五年想不開,十年,十五年還想不開嗎?」老媽隱隱地繼續樂觀著。沒過多久,她又把我的這點事重複說了一遍。優點是什麼,缺點是什麼,又跟她吵了,每次我和她吵架,都能讓她認真地動氣,但氣消得也快,「到底是母女,還能怎樣呢。」她舉起凳子上,夾在靠背和自己屁股之間的黑皮包說,「這個還是我女兒買來送我的呢,她起初不告訴我價錢,後來是我自己逛馬路時去看的,乖乖,你猜,一個要兩萬多!死小囡花錢大手大腳啊!而且我一個老太婆,拎個兩萬多的包,像話哦?但她就說『你去拎去拎,買菜也可以拎的,反正就是送給你,不要退過來,我不收的』,你看,明明是件好事,非要說得硬邦邦,跟你賭氣的樣子。」雖然沒多久她又重複了一遍這故事,放在其他地方,要讓人背後戳著說那個老太太一天到晚炫耀,明明女兒婚還沒結,嘚瑟什麼呢,不過算了,想想她也只剩那點可吹了也挺作孽。 可真相是原來老媽是病了。 「……她沒來過是嗎,那沒什麼事了,謝謝哈。」我的情緒亂得很,跟人對答一句的過程裡,腦海早已如同菜市場,我手足無措地在菜市場裡轉了兩圈,這裡怎麼突然大得沒了邊呢,鬧哄哄的聲音伴著自行車的鈴聲一起。我要怎麼從裡面找到老媽,她去了哪裡,她到底有沒有帶著錢,還是零錢包裡湊到一塊其實完全不夠她打個出租?連她告辭時充滿了矛盾的關門聲一起,她其實是等著我追上來,半生氣地嚷嚷「那麼晚了就別走啦,明天再說吧」,而到了明天我可以裝作什麼也沒發生過地和她招呼「我上班去啦」,她是在等著我的吧? 可是我什麼也沒做。 她明明是個家務的好手,過去有什麼稍微貴重些的衣服配件,都不用洗衣機,寧可蹲在水池邊手動給我洗,春天夏天,秋天冬天也是一樣。我說你別那麼辛苦啦,我辦張洗衣店的年卡,以後都送到店裡去就行。她還是不放心的,堅持自己的手藝和責任心比外頭要好得多。言語裡滿是不願下崗的迫切。所以,像這樣的老媽會把羊絨洗壞,完全是因為她忘記了。 她想不起來。 等我把電話打到老媽經常參加活動的老年表演隊裡時,那邊說她有一陣沒來了。我問有一陣沒來是指多久的一陣呢。回答就是從上次在電視臺演出砸了以後,總推辭身體不太舒服,再沒來過,雖然也是邀請過的,可一直沒答應,說怕又攪黃了大家的演出,還是算了。 「我們都勸她,不要再介意之前的失誤了,跳錯誰還沒有啊,大家加起來都夠上長白山的年紀了,難道還不容許忘個舞步嗎?沒人要求那麼苛刻呀。我們又不是去開飛機開坦克咯,但你媽就是過不了這個關卡,唉……」 「……她是……」老媽是真的不舒服。思維和思維之間成了一遝被打亂的撲克牌,要理很久才能理順,在這個過程裡,她只能乾巴巴地出列在外,得把腦海裡的被不知誰踢得天女散花的牌,全部理好才行,全部理好後才知道,什麼音樂下什麼腳,全曲的拍子是怎樣的,一二三四,一二三的節奏代表了什麼意思,節奏是什麼意思。 我讀小學前,老媽教我的拼音,唐詩也是她教的,教到「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她一笑帶過了,沒有強迫我死記硬背。我那會兒才六七歲,她想著,這個小丫頭要管這些幹嗎呀,父母對孩子好還不是再正常不過的,把孝順教得那麼早,好像有點功利。她一邊揉我的頭,沒說話,但目光裡是三春暉光似的溫柔「你現在只要過得開心就好啦」,「老媽一直都是,只要你開心,你能幸福就好啦」。她年輕時燙個黑卷髮,波浪大得像什麼花瓣,被我畫在美術作業本上,但我的句子沒寫對,「我的媽媽像花一樣」,多了個糟糕的字,老媽被我說成是花癡。我看她倒是在讀到這個作業時,笑得跟花癡一樣。 我一邊對電話裡道謝,一邊怔怔地凝視著窗外,幾盞看似溫情的燈光根本無法稀釋整個城市在黑暗中散發的孤僻感。我的喉嚨裡卡了上不去下不來的一口痰,想要清一清,剛咳出聲音,反而是眼淚先流了下來。 我很少認為自己是不孝的。平日裡翻個白眼,頂個嘴,為了菜是太甜還是太鹹吵到「你有毛病」「你才有毛病」,從床單該換了和就不換吵到「你有毛病」「你才有毛病」,這幾年最多的,「快點找個人結婚吧」「要你管啊煩死了你走遠點囉唆跟你說不通你有毛病」「你才有毛病」,可我繼續不承認自己是不孝的。我離家久一陣就會想她。跟她隔著一個靠枕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時也能聊得很投機,無論是韓國明星帥不帥,還是戶口到底要不要改革問題,老媽居然都能跟我說出個一二三四來。像小時候玩拍手遊戲,和老爸也好,小學裡的死黨也好,怎樣的組合也比不上我和老媽之間的默契,可以一直把手拍得前後都通紅了,速度越來越快,結束後兩人紛紛拼命甩著爪子。 在外頭見了她喜歡的東西,控制不住就要買回去給她。有時候是她喜歡的巧克力,有時是花生,她說喜歡日本沖繩出的一種腐乳,我前一次出差時背了二十盒回來,一旅行箱的腐乳味。老媽腳不好,得穿底很軟的鞋,不然路走太久就要痛,我托了朋友帶回三雙專門針對她這種症狀的醫用鞋來。 零星也發生過幾次,我告訴她,和之前介紹的物件吃過飯啦,她會「歐耶」地從廚房裡沖出來擁抱我。好吧,我想,沖著這個,和那位從頭到尾都聊著黑格爾與尼采的神經病吃飯也算值了,服務員居然沒有多擺兩雙筷子給兩位從天而降的哲學大師真是失禮透頂,小心回家被深淵從底下詛咒地盯。但老媽開心,也算值了。那就是我小小的偶爾也能出來露面的寸草心。 ——我小小的,偶爾鑽出土壤的寸草心。 竟然遠遠跟不上春去冬來的速度。它優哉遊哉得過了頭,以為一些點綴也能強裝出綠意來。 其實這才是板上釘釘的不孝吧。 五年級那年期末考試成績不理想,班裡只有兩個人比我差,一個父母剛剛離婚,據說分了家裡所有的菜刀,每天演一齣淮海戰役,屬於社會原因,一個童年時高燒燒壞了腦子,智商和電視裡的警犬差不離,屬於健康原因,我什麼原因也不是,腦門上就貼個「懶」,無賴得要命,老爸和老媽聽說我加入了這樣一個組合,臉色掛得極其難看,罰了我一個月的零花錢,接著每天放學必須馬上回家,每個作業本都要經過檢查。沒幾天,我撐不住了,臉色蒼白奄奄一息,一副從辣椒水老虎凳下苟延殘喘出的彌留之氣。直到我把書包裡塞滿了不合季節而只是圖好看的裙子,再偷了個老媽的尼龍袋,裡面裝了一大把的零食,無花果,青梅,乾脆面。在鏡子前紮了個女俠式的馬尾辮——我要離家出走了。 我離家出走到三樓,就遇上了回家的老媽。她眼睛尖得很,哢哢哢就掃出我的原形,質問我:「你要幹嗎?你要去哪裡?」 「我,出去一次。」脖子剛剛硬出兩分長,老媽已經撩起手,指著我家的方向。 「給我回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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