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春校園 > 剩者為王 | 上頁 下頁
四七


  「唷,御前帶刀侍衛呀。」他認得章聿,說也奇怪,以前他把這個綽號說得充滿了欣賞,眼下一模一樣的發音,卻甩也甩不幹的輕蔑,「人妻還沒當上倒先做了悍婦?」

  我及時攔下章聿,「走吧」,同時招呼一旁另幾位目瞪口呆的朋友,「不用管,我們走吧,換個地方。」

  「別——」前男友打斷進來,「我等的人來了,還是我走。」他把「等的人」三個字咬得像鉗子下一顆裂開的胡桃殼。我迎著他的背影找過去,其實不用看也知道玻璃門外那抹穿吊帶裙的人影是比對我的另一個族群,畫出分界線的是年齡。

  「我其實沒有你想像得那麼生氣——」那天反倒是我安慰著章聿,「說實在的,當時和他分手的理由很糟糕,他會那麼失態也很正常了。這些話他憋了那麼久,爛在肚子裡那麼久,肯定越存越難聽。那就讓他發洩一下吧,發洩中的刻薄不值得太介意。

  章聿直起上身抱住我,「你什麼也沒聽進去對不對?你什麼也不記得了,你一個字也不要留在腦子裡。他說的都是狗屁。二十九歲怎麼了,三十歲怎麼了,那個傻逼不知道這世界上三十歲還漂亮得一塌糊塗的女人多得是嗎?只有他認識的,才一到三十就變成豆腐渣吧!他就是恨你,所以他說的全部是狗屁。」

  我按捺不住笑容,「怎麼搞得,一邊叫我要忘記,一遍又給我哐哐哐地重複一次。你能不能心口合一一點兒哪?」

  她的下巴在我的肩窩裡碾得發疼,「等你三十歲生日那天,我們一起去拉斯維加斯吧,要不愛琴海?愛琴海的話回來還能路過迪拜呢!嫁個有錢又英俊的中東男人!回來燒一輛蘭博基尼給所有該死的前男友。」

  「好好好,燒燒燒,一定燒。」我們都知道什麼叫戲言什麼叫南柯一夢,卻熟練地演出一副信以為真的樣子,也借此在虛無的世界裡不費吹灰之力獲得了一千次一萬次的美滿和幸福。而真實生活中,唯一能夠不費吹灰之力便完成的就只剩年齡增長了吧。

  「周日你的生日——你不是說你今年不出去和朋友慶祝了嗎?所以我和你爸爸很早就把蛋糕給你訂好了。特別高級,你一定也從來沒吃過那麼高級的蛋糕。」老媽在電話那頭活靈活現地說書,「你爸爸釣魚的時候認識個新朋友,他嘛,後知後覺的,哪有我細心,那天給你老爸洗衣服的時候,從他口袋裡看到對方的名片,才知道人家是五星級酒店的高級廚師,做的甜點克林頓都吃過的!克林頓吃完布希也來吃過!布希吃完他兒子小布希也來!今年估計奧巴馬又要過來了!已經形成傳統了誒!」

  我估摸著大概從克林頓之後就全是老媽自行杜撰的劇情,但她聽著興致高昂,我還是不忍攪了她的興致,「幾寸?多少錢?」

  「價錢你就不用管了,至於幾寸麼,肯定夠大,你放心,我算過了,我們一家三個,章聿肯定也過來吧,對了另外還有——」

  我胸口有些發悶,好像穿著臃腫的棉衣,「章聿這次不會來。」

  「啊?她家裡有事嗎?沒空?」

  「嗯……反正,不過來……」

  「要死,你怎麼也不早點兒跟我說?」她突如其來地沉默了,「沒事……反正你記得別遲到,下午四點,在皇朝酒家。」

  「還訂了飯店?」

  「不然呢,難道要隨隨便便過嗎?畢竟是三十歲,是個大生日呢。」

  我不由苦笑了一下,「行吧就這樣吧。」等掛了電話,仿佛彈射回來的卷尺,我想起這一次老媽居然沒有如同以往年年歲歲的慣例般,在每次生日的話題之後用上她固定的關門句型——「你又長了一歲,怎麼辦啊。」或許她習慣性的傷感在撞上我的三十歲時也開始畏首畏尾了,她認為自己是面對一個連前五名也沒有拿到的失敗者,電視直播的鏡頭上乾脆沒有了我的鏡頭,我在她壓根兒看也看不見的地方追逐得氣喘吁吁卻無濟於事,所以她即便有再多話想說,「怎麼了」「為什麼」「哪裡不對勁嗎」「你自己什麼感覺呢」「癥結在哪裡」,也必須忍,忍成一個掌心,蓋在我精疲力竭的背上。

  說毫無畏懼,說心如止水,說擁有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遊刃有餘,那必然是謊話。十年前,由十九歲進入二十歲的時候,我已經迫不及待地將之定義成青春的逝去。儘管實質上只是相距一天、一晚,甚至一小時、一分鐘而已,可十九歲的我和二十歲的我之間卻作了美好的訣別。一雙手扯著紙張的兩端,遲早聽到分道揚鑣的「噝」一聲。從那以後我開始將一些必然的冷漠和決絕武裝起來,也拋下了對於諸多事物的迷戀。我只能背負那麼多的重量,我的行囊只有固定的容積,所以裝進了「事業心」和「成就感」就得拿出「白日夢」,就得割捨「烏托邦」,我做著幹練的加法,和蕭索的減法,在不知不覺中,走上了獨身一人的道路。

  那麼,由二十九進入三十,我還能拋棄什麼、增添什麼呢?還有什麼會在我面前狹路相逢?它們逼迫我作出最艱難的選擇,它們非要不共戴天。

  門鈴在二十分鐘,也許是三十分鐘後響。在這二十或三十分鐘裡,我穿著拖鞋,像只悠閒的貓一般踱著步子,心頭卻有一隻毛躁的小狗在拼命挖著泥土。但馬賽總算按下了門鈴。他換著休閒便裝的樣子,與往日細水筆勾勒的輪廓不同,是潦草跳躍的彩鉛,到了他標誌性的笑容上才重了下來。

  是我打電話告訴他,找到了可以替代的發票,「要不你過來拿一下?」我不知道他回答前有沒有一絲猶豫,因為我直接填住了也許會被他停頓出的空白,報了一串地址過去,「記下了沒?」他回答我:「再說一次?」

  「進來麼?」我問。

  「要換鞋吧?」他側面地答應了。

  「嗯。換一下。」我從牆角掂起一雙綠色的拖鞋扔給他。

  「女式的?」

  「我這裡怎麼會有男式的?」我反問,「穿不下的話就光著好啦。」

  他用嘴形笑,活生生無防備下的莞爾,我退後著,把他讓進客廳。

  「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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