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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第十章

  「隨便你,你愛怎麼樣想就怎麼樣想吧。反正今天我沒有別的想對你說了。我要說的都已經說完了。」這是我對章聿扔下的最後一句話嗎?我好像一把緩緩地結束了靜電的撣子,降下自己每一根激烈的神經後轉身往回走。而我很肯定,章聿一定同時就掉頭離開了。她不會放任自己獨自承受空氣中仍然互相廝殺的每個字眼。我們像一對告別案發現場的犯人,卻各自堅稱刀是對方拿在手裡的,是對方錯手殺了人。

  可當電梯用善解人意的速度,將我瞬間帶離地面的時候,我面對鋥亮的電梯大門,它不太平整,因而更加誇張了我臉上扭曲化的平靜。我伸出兩手推搡著眼皮,身體壓向一側的轎廂內壁,於是等睜開眼,從六樓到十六樓的按鈕統統亮了。

  「盛如曦我可憐你」「像你一樣做石頭人嗎」「你從來不照鏡子是不是」。都不放過我,非要逐層地停。

  趕快,難過起來,悲傷起來,趕快痛恨啊,酸楚啊,怎樣類似的也好,趕快崩潰啊。必須發出強烈的聲音,像被瓦礫掩埋已經奄奄一息的時候,只有出聲才能讓人發現自己的存在那樣啊。為什麼沉默呢,還要等到什麼時候呢?

  可我還是,當一群說說笑笑的同事們在某一層上擁進來時,我站在由自己始作俑的電梯按鈕旁邊,向他們露出解嘲的笑容——嘴角流暢地上揚,內容也是自我貶低的玩笑,「抱歉抱歉,實在是小看了膀子上的肉啊。」等他們七嘴八舌地回說不介意後,我才將自己躲進電梯的角落,抵著一條木制的扶手。

  同事們討論著昨天看的演唱會,電梯的通風扇在頭頂送出呼呼的動靜,我的耳朵裡撓著輕微失重的蜂鳴,因而似乎是完整的,大中小均勻地分佈。但仍舊有個聲音消失了吧,腳步聲,啪嗒啪嗒,噔噔噔噔噔,沒有了,聽不見,聽不見了,它們終究錯過了廢墟下的我,已經走出很遠了吧。

  記得很早以前提過,工作後我曾經有一段比廣告時間更短暫的戀愛關係麼?其實說了也無妨,對方在沒有跳槽前和我同屬一個部門,長得順眼,更重要的是嗓音,簡直像條在地上滾動的圓木,讓人一雙腳站上去便驚慌失措地徹底為之投降了。而我和這人眉來眼去了多日,剛剛確定關係後,接到了上級的通知,他被提拔為崗位經理——他占了屬於我的位置,我連續忙碌了四個月的功勞變成一文不值的苦勞。等我意識到自己將手裡的圓珠筆戳破了三層紙後,我們的關係也就應聲而斷了。

  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嗎?我隱約感覺自己心裡不知何時長出了一排嗜甜的牙齒,它們存在著就是為了粉碎所有浪漫的幻覺。它們原先並不厲害,只是新芽,還在皮肉下帶著近似可愛的癢,每次蠶食什麼的時候還留有稚嫩的痛,可隨著時日增長,它們一顆顆地強大起來,經常突然間把我內心咬出一個大洞。我像是一顆沒有囊的中空的果實,當別人一個個被愛情擊沉,她們擺出壯烈卻唯美的姿勢淪陷時,我可以持續無牽無掛地漠然地漂浮在河面上。倘若起初還會對自己抱以厭惡對他人充滿了羡慕,可時間這條河流用一個漫長的旅程,打消了我所有的不甘願。

  臨到下班前,手機裡一個「來電人馬賽」找了過來,「在忙?……現在方便嗎?」似乎因為沒有直面,他的語氣又回復到往常。愜意的光澤感。

  「沒,怎麼?」

  「上頭問我要住宿的發票,我說弄丟了,我可以自己出錢的,但他們說這和我沒關係,是公司需要……」

  發票只有一份,我和他要怎麼分成兩個人去報銷?「也是……」我移著步子往走廊上回避。

  「怎麼辦?拿其他的充嗎?」

  「公司要做帳,尤其是出差這種,不能瞎糊弄。」

  「噢,誒——」他噗地笑,像個從四樓窗戶扔下的棒球,連反彈也能回到三樓,「沒經驗啊,沒想到呢。」

  我突然覺得自己喜歡這句話,然後皮膚開始溫熱起來,「要是敗露了怎麼辦?毀了你的大好前程。」

  「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去採訪前臺小姐,然後我們就看見電視裡播放著一團馬賽克,右上角還寫一行『聲音經過技術處理』?」他用了一個「我們」。

  我總算笑了,「我來想想辦法吧,出差多,應該能找到多餘的。」

  「哈,真厲害。」馬賽口氣像搭著氣流的葉子,輕盈地往上浮。

  於是我決定堵他一堵,「說起來,這是你第一次打電話給我吧?」

  「誒?……啊……」成功了,他像撒在鍋子上的木魚花一般緊張地收縮了起來,但那份緊張起的卻是加分的作用,讓馬賽聽來不苟言笑得英俊,「——我記得,不可以說『對不起』。所以,那就說『回頭見』,行麼?」

  「嗯……回頭見。」我掛了電話,完全無意識地握著雙手守在走廊的一隅。我明白自己剛剛結束了一樁與同謀的密謀,將我們聯繫起來的是一個屬於共同的秘密。我得說,這幾個詞語給人的感覺都近乎「好極了」,它們帶來久違的氣泡狀的快感,卻能填充我內心一部分的空洞,成千上萬七彩的虹膜讓我有了宛如下沉的體驗。而我唯能祈願那排怪物的牙齒不要發現,不要被這盤牛奶香味的蛋糕弄醒,它還很完整又新鮮,它還綴著可愛的櫻桃——不要那麼快吞噬了它。

  「剩女這群人啊,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要什麼呢,所以才會一直剩剩剩。她們當然也想要愛情,可你去問問,光有愛情她們肯嗎?帥得像謝霆鋒可工作是在地鐵口做『手機貼膜』的人,她們會真心愛上對方嗎?又不是十六七八歲的小姑娘,早就被社會的陰暗面剝光了皮啊,現實得很呢,一旦有涉及自己利害關係的,她們撒手還來不及吧!那不要愛情要麵包呢,得,那些高收入、有車又有房的精英男士,又憑什麼要找這些三十多歲的女人呢?造福社會也不是這樣犧牲的。外頭年輕美眉一大把,挑都來不及。所以啊,『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剩女這群人哪有那麼複雜,有些雜誌還用得著請專家去分析,明明就是這麼簡單的一回事。要我說,盛如曦你啊,今天二十九歲了,你真的要當心點兒,別把自己賠成明日黃花,等你三十歲的時候,就連黃花都算不上,那句俗話怎麼說的?哦,對嘛,『豆腐渣』,女人三十豆腐渣呀。」

  一年前我生日的那天,那個消失了許久的前男友突然出現在餐廳裡,我相信是這家曾經和他一起光顧過的餐廳為我們預備了巧合,可他送上的祝詞卻仿佛是從我們分手後就開始醞釀一般地氣貫長虹。他繼續用那沒什麼變化的好聽的嗓音對我展開逐字逐句的詛咒,直到被章聿橫裡沖出來,威風凜凜地甩了他一個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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