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春校園 > 剩者為王 | 上頁 下頁
四五


  「那不是很好嗎?你才奇怪呢,」章聿撿起兩根從額前掉下的髮絲,召喚一旁的服務生為她擦去臉上的留痕,「『我愛你』,或者『我不能沒有你』『我忘不了你』,這些都不想聽,那想聽什麼?『今天染髮打四八折』麼?」她連服務生也不放過,將對方堵得滿臉通紅險些被她忽悠著就要點頭認可。章聿敲著右腳尖,讓皮鞋秋千似的蕩起來,「我怎麼覺得你就像那種家裡窮慣了的小孩,明明是因為沒有嘗過高級料理,卻自以為是那東西不好吃?」

  「我可不就是窮慣了嘛。」我聽著還真有些惱怒。

  「誒……」她滿臉憂愁地沖我歎了口氣,好像高僧面對一個不知要如何點化的幼童,因而那份高高在上也顯得格外光彩照人。可惜我壓根兒沒有在意,即便能夠感覺到章聿在這段日子裡莫名地發著光,卻沒有仔細想一想是什麼打磨了她,是哪種痛苦換來她眼睛裡異樣的鮮活。

  怪我太相信她了麼?我將所有賭注都押在她身上一般,盲目地認為唯有她不會讓我失望。她能把我所有放棄的東西執著地活回來。她能讓對我來說無濟於事的句子,恢復成魔法,甚至是更兇狠的咒言。

  「你說話啊!章聿!你說話啊!」我是已經走到鋼琴鍵盤最尾端的手指,招不到更高的音階。

  而她依然不回答。

  「你怎麼會……你怎麼能去做第三者?」在我的記憶裡,章聿的刻薄從來都是拿那些現實或虛擬世界中的第三者們進行試刀的,她多次用連我聽了都覺得胃髒在縮水的形容,表達這些破壞他人家庭的物種應該如何被全市十四條地鐵線路輪流碾壓,等一部名為《風聲》的電影看完,又幫助她豐富了折磨的手段,當時她淡淡地說著倘若敢有人介入她的感情,「如果有天我突然上門找你,說我做了一大袋肉包子,希望你笑納,你晚上餓了拿出一個,拗作兩半後邊吃邊上網,『這肉餡還真夠清爽的呢』,然後打開網頁看見新聞說有女人失蹤了,警方發出協查通報——那時也不要過多聯想哦。」她對我開著毛骨悚然的玩笑,只因為那是一個章聿絕對不能容忍的存在。可是,今天,我的大腦已經無法提供足夠的血液,持續的眩暈衝擊著我,「你真的,你怎麼想的?……他都已經結婚了啊,你不明白嗎?你這樣是不道德的啊!絕對絕對不要說什麼你的感情是超越婚姻證書之上的、你無法控制自己這種屁話給我聽,我一定會抽你的!你信不信?!你……你簡直讓我覺得是個『不要臉』的人了,怎麼辦啊?」

  章聿眼睛盯著我的手錶盤面,「曦曦,我們改天再說好嗎……今天你先把錢借我,因為今天是最後的時間了……他爸爸做生意垮了,搞不好要進去的……我說了會幫他,我無論如何也要幫他的。所以你改天再罵我,改天隨便你怎麼罵,今天先幫我一下好嗎?求求你了,這畢竟是他的救命錢。」

  我覺得自己已經將嘴巴張到了無濟於事的邊緣,好像吞食一隻雞蛋的蛇,讓每條血管都清晰分明起來,「……你真的瘋了吧?你覺得我會借錢讓你去完成第三者的道義,讓你活脫脫就成了一個有情有義又天可憐見的小三?你覺得我會為你推波助瀾地介入他的生活?你真的該去醫院看看精神科了,章聿,你瘋了,你絕對瘋了。」

  「不是,你想,就當沒有我在中間,你和小狄也見過,也認識啊,他的家人出事了,你能不幫嗎?」

  「我不會幫的。你別以為提出個假設就什麼都能輕描淡寫了,」我幾乎是用嫌惡的冷漠看著她,「真的沒有你,小狄他家出事了,他倘若來找我,我也許會考慮幫忙。可『真的沒有你』存在嗎?這樣假設可能嗎?假設了就能當真嗎?你不覺得自欺欺人我還覺得呢。只要有你不明不白地夾在中間,你認為,我會借你這樣一筆錢讓你和他的關係變得又更複雜一些、更纏綿一些、更哀怨一些嗎?讓你在這第三者的位置上又更投入一些?你不要你的那張臉,我還珍惜它,我還愛護它,想替你拉扯它一把呢!」

  章聿的嘴唇簌簌地發著抖,這是我沒準兒五年裡,也從來沒有看見過的她的樣子,她一定不知該傷心,焦慮,悲涼,困惑,或者反被乾脆地激怒,她內心層出不窮地釋放著失控的煙花,卻無從改變背景是長夜的事實。

  「你怪我,就怪我好了。可是求你了,錢先借我吧,接我好嗎?我想幫他。他這幾天愁瘋了。我受不了。我一定要幫他。」她的眼淚幾乎沒有停滯,而哀求的聲音聽來更加悲涼。但這除了刺激我變得更狠心外再沒有其他的可能了。

  「你做夢吧。章聿,你聽明白了嗎?我不可能借你,或者說讓你去借小狄錢的。你瘋了,但我沒有瘋。不可能。」

  「你這麼絕情。」她轉著胳膊,將自己掙脫出來,「我想不通,你竟然這麼絕情。」

  我幾乎要被她氣笑了,「這還有什麼想不通的嗎?你是咬定青山不鬆口了吧?鑽著牛角尖出不來了嗎?如果允許像你一樣亂來,這個社會上的正常秩序都要完蛋了,什麼齷齪的事都能被允許了。見鬼去吧。我原先以為你雖然總是腦袋抽風,是非觀至少是有的,現在倒好,怎麼,難道你章聿一點兒都沒有覺得自己的行為有多荒謬?」

  「像你一樣,做個石頭人就對了是吧?」果然,章聿最後選擇了被激怒,她臉上的眼淚已經被漲紅的兩頰迅速熨幹了。我明白她是必須抓住一條最長的木板,哪怕她自己也不知道目標是為了什麼,要用來做什麼,她只能憑直覺緊緊地將最長的一塊護在胸前,「你不用來教訓我,至少我不想被你教訓。我沒有說自己做得對,但聽你說這些怎麼就特別刺耳呢?像魚幹一樣的你指責我亂來?那我還真覺得挺慶倖啊!」

  「是啊,這年頭,不要臉的才是天下無敵呢。」

  「我不要臉的話,那你有臉可要嗎?盛如曦你想過沒有,你活到現在快三十年了,你的臉下除了一層皮,除了在上面給我一刷子麻木一刷子失落一刷子怨婦似的青白,還有別的嗎?你平時都不照鏡子是不是?我的確沒你那麼頭腦清楚,難道你的頭腦清楚就真成了無可指摘的優點了?一個連『我愛你』都覺得是嚼蠟的女人,到底誰應該去精神病院看一看?」

  「那也至少好過你被別人的妻子將來潑硫酸毀容吧。」

  「被潑了硫酸的不是你麼?你從內至外地,早就被毀容了不是麼?——我真可憐你。」

  我歪一個角度的下巴,從這一隙的邊緣,看著章聿。我們果然是非常不相像的。而當年那個為了替我拿下學分,僵持在教授面前,無論內心如何顫抖,可表面上她總能做到最淋漓盡致的頑強——那個章聿是依然如故,還是不復當初呢?

  可她至少有一點沒有說錯,直到眼下,我想起「愛」這個字眼兒依然會覺得陌生。我仍然無法理解許多人把一段段邏輯欠缺的矯情言論掛滿了他們的簽名檔和網頁空間,我寧可去花半小時看《王羲之字帖》也不樂意去讀一本《愛你癡又狂》。我無法感同身受於他們將「愛」視成一種食物的貪婪,他們的饑餓寫在每根顫抖的手指上。因為與此同時我卻將它燃成一截敗落的煙灰,對我的唯一作用就是麻痹神經。

  「我可憐你盛如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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