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春校園 > 剩者為王 | 上頁 下頁
四〇


  「本來麼,誰要聽道歉啊?你知道我以前看電視——也不僅是電視吧,平常生活裡也一樣有人學得惟妙惟肖。例如被表白了,拒絕就拒絕嘛,好死不死來一句『對不起』。得,莫名地反倒他成了好人,一副無奈施恩的樣子,站著上帝視角明明內心是在偷笑。得了便宜還賣乖是最噁心的,活生生把『對不起』這三個字給毀掉了……」我忽然卡住舌頭,剛剛反應過來自己用了一個多麼不恰當的比方,我為什麼要提「表白」這樣直白的關鍵字?我瘋了麼?想要痛快地自尋死路不如直接去加油站賣火柴,或者在演講前吃兩斤大蒜,「……所以,就是這樣。」我垂下兩手,退後兩步。

  可就在這個瞬間,馬賽從先前完整的沉默中,突然反問我:「那你希望聽什麼?」語氣太自如,似乎拋出的完全不是燙手的山芋。

  「誒?」但我沒有防備,倉皇地穩住了身體。

  是陷阱麼?一定是陷阱吧。是羅網,是機關,是圈套。

  卻絕不可能是片尋常的草野,是散發著驚人香味的乳酪,是一顆送到嘴邊的免費的糖,在短暫的甜蜜後不會追來一隻鐵制的箭。

  要賭嗎?要賭嗎?

  仿佛觸地瞬間的降落傘那樣,四周的空間急速地朝我塌陷下來,將我和馬賽推搡到一個咫尺的距離,我想扛卻怎麼也扛不起來,被迫與他面對面:

  「那後來,你覺得我很可笑吧?」

  「沒有。」

  「那有覺得我可憐麼?」

  「也沒有。」

  「撒謊吧?」

  「是真的。」

  「那心疼呢?」我用隱約其辭的迂回,卻仿佛自己是直言不諱的。

  零點零一秒,馬賽飛速地跳過我的眼睛,「嗯。」

  「明白了,這下才是真的撒謊。」

  「不是的。」

  我似乎是微笑了,「你沒有覺得我可笑和可憐,又怎麼會心疼啊?」

  他當然回答不了。

  要賭嗎?

  有些話,有些意圖,有些努力和嘗試,成功了便是羽毛是雪,襯上詩詞和曲譜,一派可被裝裱的美麗,但假若失敗了,它就是滿載難堪和懊惱的路碑,將永永遠遠記錄你曾經有過那麼孤注一擲卻顏面盡失的敗北。

  更何況我早已過了視挫折為跳馬不僅輕鬆跨越還順帶奪個滿堂彩的年紀了,用更通俗的大白話說就是不再經得起折騰。今時今日,自我修復能力大大降低的不僅僅是熬夜後的皮膚,宿醉後的肝臟,我的心理承受能力也如同體育館傷痕累累的溜冰場,架不住下一個後外點冰三周跳。

  可馬賽離我太近了。我和他被當下的氣氛切割出了一個宛如二人世界的框。如果有一條拉鍊,它在我們頭頂緩慢咬合,於是裡面墊上什麼似乎都是可行的。

  要賭嗎。

  我聳著肩膀:「沒錯吧。我這種人,不是什麼妙齡少女,苦楚的眼淚還有價值。我做什麼都沒有價值。你也聽說過『賞味期限』這個詞語吧。日本人發明的詞語,意思是那個東西雖然吃了不會致命,不像我們說的『變質了』,會帶給人健康上的問題,可它不過是『不好吃了』,『沒人要吃了』,就不再出售了,一批批撤下櫃檯銷毀。大概我就屬於這類,唯一能為自己辯解的自我推銷居然是『至少吃了不會死啊』——很可笑也很可憐吧。所以,你進可以認為我是個可笑又可憐的人,沒有關係,反正我覺得沒關係,因為除了這兩條原因,我是不可能讓別人心疼的。」

  賭吧。

  我連頭皮都輕微地發麻了,幸好神色還能繼續守住徹底跳針的心率。

  而馬賽抬起了手。他進行這個動作,最後落下時抓住了我的右手腕,「……不會啊。」

  他的手指是涼的,在一個微小的範圍內像須臾駕到的東風,讓我看到了希望。

  「嗯?」我覺得,可以乘勝追擊了。

  「你真的別再這麼說……讓人光聽著就會心疼。真的沒必要這樣想。不是這樣的……」

  原來在這個空間裡被步步緊逼的不僅僅是我,受室溫影響燈光影響的不僅僅是我,看見仙人球投下的影子便以為它是頂皇冠的不僅僅是我。馬賽的指腹在我的皮膚上傳遞著他不甚明朗的關切。

  我垂下頭,用望著地面的視界,留給馬賽一片足夠醞釀的時間。他在想什麼,他在看什麼,沒關係,只要餘光裡預感般傳來下一幕即將開展的波動時,我提前一步抽回右手,接著杠出食指比在馬賽的鼻樑上,「怎麼樣?晚飯時大閘蟹的味道,還在吧?」

  既然賭,就賭大一點兒。

  割腕是痛斷臂也是痛,但後者就被人稱為壯士呢。失敗一定是可怕的,糟糕的,讓人恨不得挖個地洞鑽到地球另一面的——不過,又怎樣呢,它的效力僅止於此了吧,要是仔細想想,也不過如此的水準啊。

  他愣的很好看,讓我聯想到剛剛結束了賽事後又安靜又清高的運動場。的確,這樣的人,值得我賭一賭。

  馬賽在我的手指下合上眼睛再睜開,他短短地看我一隙,接著從床沿邊站起來,不由分說地抱住了我。

  灰色襯衫發出的褶皺聲,形容著「肌膚之親」四個字。而它像從這裡蔓延的軌線,朝四面八方,找到他的體溫、力道,又或者氣味,迢迢地就包圍過來。我好像站在失衡的坡度上,天正要流向整個地,而地要遮蔽了天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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