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春校園 > 剩者為王 | 上頁 下頁 |
三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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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越想,我越覺得酸楚啊。」 日本客戶原本苦苦維持在表皮層上的拘謹,在那盆大閘蟹被端上檯面的時候完全瓦解了,我看著他們從真皮層上展露的臣服笑容,內心的民族自豪感像滾筒洗衣機對於一隻襪子那樣充滿了遊刃有餘的雄壯。這一行五人使我此次接待的客戶,考慮到是一筆意義重大的交易,未來三年自己能否率領部下齊齊換新車就在此一舉了,因而得到上級許可,我專程帶領對方殺到大閘蟹之鄉招待出了一桌鴻門宴。 領隊的部長是個剛過四十的中年男子,下巴上畫龍點睛地蓄著一撮鬍子,和他的部下一樣精于修飾自己。他們穿襯衫,打領帶,皮鞋又扁又尖,讓時常走在隊首位置的我感覺到生命危險,怕一不小心就被踢穿了腳踝。 「今天真是辛苦盛小姐了。」小鬍子舉起酒杯作禮節性的致謝。 「哦,沒,不會,都是我應該做的。希望今天的款待能讓你們滿意。」 「再滿意不過了。這個東西,在日本都可謂聞名遐邇啊,但我們那兒賣得太貴,普通人一般不會吃。」 「喜歡就好,如果明年秋天還有機會的話,歡迎再來。」章聿曾說,給她八百隻大閘蟹,她就能拿下日本全島,看來也不是信口開河。 飯局結束後,我帶著倖存的兩顆腳踝骨送客戶回到賓館。第二天他們就將離開,因而到此算是告別。傳說中「和日本人道別是個體力活」到此刻我又得到再度體驗,幾乎是和對方一路鞠躬到站在街道的兩端,我扶著徹底退休的老腰,一邊接過汪嵐打來的電話,「如曦,你明天回來麼?」 「對,怎麼?」 「出了點兒小問題,公司有人出差沒趕上飛機,而且三天內都沒有回來的機票,只能先飛你那裡曲線救國,你是坐高鐵麼?帶他一起回來吧。」 「誰?」但我儼然是有預感的,因而汪嵐說出「馬賽」兩個字時,我好像是已經等候在靶心裡的一雙手,穩穩地接住從空中拋下的球,令它看來是溫順的、服從的、波瀾不驚的,「知道了。」 順其自然吧——哪怕已經沒有「自然」可言了,但不像讀書年代,一封被婉拒的情書能讓此後的視野裡為某個人的輪廓而徹底鏤空,老死不相往來的悲情只能在青春中得到決絕的培養,可眼下,沒有那麼多動不動就觸到底線的遭遇了,「工作」在要求我專業的同時,也要求了我的厚顏和麻木。 「聽說誤機了?」我迎著手提行李袋的馬賽說。 「啊……是的。」他語氣中閃爍的一絲倉皇卻讓我輕鬆起來。我刻意地留白,逼迫由他推動對話,「很倒楣。不知道路上那麼堵。一個十字路口,計程車開了半小時……嗯……好像自己所處的時間是在冥王星一樣……」 他連玩笑也謹慎地選擇,可那句子多少有些可愛,我很快避開馬賽的眼睛,「是哦,那你明天跟我一塊兒坐車回去?」 「嗯。」 「我還得去看看還有沒有車票。」 「是嗎?麻煩了……」 「先去給你訂個房間吧。」 「謝謝。」他越來越畢恭畢敬。 但前臺隨即打破了我內心幾近完工的安妥,小姐在電腦上劈裡啪啦按了一陣後說:「抱歉,今天沒有多餘的客房了。」 我一不留神便把那聲「什麼?!」喊出了《蘇三起解》的韻味。 「真的。抱歉。沒有多餘的客房了。」前臺小姐用一陣充滿暗示的目光把我們理所當然地打量著。 「要不,我去附近找找別的賓館。應該還有吧?」這聲音讓我折過身子,馬賽守在半步外,把進退兩難的距離裁得恰如其分,而他臉上有尷尬——說得更準確點兒,他臉上只有尷尬,像片整整齊齊的鹽灘,使我的手指燃起一陣急速的乾燥。 「不好說,最近我們這兒開招商會,像這位小姐的房間都得提前半個月才能訂到。」前臺說得倒沒有錯,「不過您可以去試試。」 「嗯。」馬賽終於看向我,「那盛姐,我上這一帶看看,有消息的話就發短信通知你。」 我下意識地握緊了口袋裡的手機,「好的……」 老媽一年前拉著老爸去旅遊,賢伉儷抗擊了骨質疏鬆,順利爬到山頂的寺院。老媽在門前買了兩斤毛栗後又去廟裡替我求了個護身符,據說是經由某得道高僧開光,功力高強,而它確實幫助我戰勝了類似便秘、打嗝兒、高跟鞋崴腳、死機未存檔等一系列危機。 神啊、仙啊的——這東西總得有人信吧,還有星座運程、血型分析、塔羅、生辰八字紫微鬥數,總得有人信吧。很多時候我和大眾一樣恨不得連咀嚼時用左側牙齒還是右側牙齒都通過占星來決定,仿佛這樣就可以將一切失敗和酸痛的原因推給上天。 既然很多時候,自己完全是無能為力的,好像那些距離幾億光年的星星,幾重天外的神明都比自己要更接近他。 我用手指摸索著掛在手機吊墜上,那個據說法力可觀的護身符。它原本只是一個塑膠封皮下,半截食指長短,由金色絲線鉤織的布面,裡面存著一張還是批量生產的符語,對外售價三十元。但是,顯而易見有某個部分的我,有一次撒出了它們可怕的網,它再度朝著漆黑的水面投入下去了,帶著深切的渴望,企圖從裡面撈起一面完整的月亮。 我站在自己的客房裡,隨行的行李箱正像個巨大的扇貝那樣曬出自己的五臟六腑,一雙我昨天換下的絲襪宛如刑事片中勾勒被害人倒地姿勢的粉筆般畫得歪歪扭扭,而房間裡的兩張單人床,用不相上下的混亂樣貌完全扭曲了我一個人睡的事實。 於是,從地上撿起絲襪,打理床鋪,收拾雜亂的寫字臺,又走進衛生間仔仔細細檢查每一寸瓷磚——我忙亂著,甚至是慌張地在打點。因而我當然不能掩耳盜鈴地說:「沒什麼沒什麼,只不過是整理房間而已,沒有任何的目的。」既然仿佛是口袋裡的手機在替我呼吸了,它的無聲簡直把時間從布一條條都抽成了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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