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春校園 > 剩者為王 | 上頁 下頁
三七


  「美國的,說是馬上就要下檔的,」他報出一個名字,「好像很受歡迎啊,影院裡依舊坐滿了。你看過嗎?」

  「嗯,看過。」和辛德勒一起看的,「但你們能懂?我是說老媽她能懂?」

  「前半段還行,」老媽換了衣服後坐到一邊,「後面半場說的什麼啊?我不明白誒?男主角跟他老婆到底是怎麼回事?他殺了他老婆?還是救了她?還有那個小姑娘算是做什麼的?腦子都看糊塗了——不過男主角氣質很靈的,很有男、人、味。」她擅自把最後三個字加上頓號,吟得情深意長。

  「明明睡了大概有一個鐘頭吧。」老爸朝我抬抬肩膀。

  「看不懂麼肯定要打瞌睡呀。」她頗為不服地反駁,看著我,如同在徵求意見,但她一如既往地敏銳,「誒?你的眼睛怎麼腫啦?」

  「沒啦,昨天沒睡好罷了。」

  「是嗎?看著還以為你哭過了。」

  「不要亂猜。什麼也沒有。」我起身去衛生間,打濕了毛巾兜住臉。

  總要收場的。

  那一刻,我屈下膝蓋,把自己從馬賽的手下扯出來,退後兩步,用與其說是俐落不如說是倉促的動作抹了一把臉——我竟然哭出鼻涕了,還得若無其事地把手插進口袋裡,在臉上拼湊著也許是最破綻百出的平靜,對視他眼裡的不安,「沒事了……沒什麼,你別在意,我只是最近工作壓力太大而已,情緒起伏得厲害。所以,不好意思,你別在意。」果然,不論何時,「工作壓力」都是最萬能的藉口,它們總能不離不棄地挽回一些你掩耳盜鈴的自尊。

  「可是,不是的,盛姐……」他趕在我離開電梯前,終於流出一句沒準兒自己也不那麼確定含義的話頭來。

  我希望自己是成功地在臉上展開一副無謂,一副釋懷,甚至是一副逆轉性的戲謔,我像面對上千片錯亂的拼圖,慌亂地企圖完成一個笑容,讓它如同一滴墨水也要將整條河流染黑那樣,在自欺欺人的意圖裡再度搖頭,「真的沒什麼。拜拜。」

  一路走進辦公室,五十米或四十米,我拖出椅子落座,點開兩個檔,還沒看完,收到消息,去樓上開會。二十層,窗外就是半個城市。遠處灰色,近一些的還能看出原始的端倪,好像一張顯影過半的照片。主持會議的是汪嵐,她的聲音在封閉的室內穩穩地走,時不時傳來筆記型電腦的敲擊聲。可我完全沒有聆聽,我望著天邊最遠處,那猶如鹿角似的越江大橋,矗立在灰色的陰霾裡,那個瞬間,我突然很想回家看看。

  一定是有什麼從我身上皸裂,剝落了,讓我感到遙遠卻真實的赤裸的羞愧,我是折了一條腿的凳子麼,還是缺了一個角的瓷碗,或者一張失去了黏性的貼紙,右上角頑固地捲曲起來,圖畫上的小女孩於是失去了月亮——而我只是突然很想回家,被老爸老媽左右夾擊著,吃一頓晚飯。

  他們今天做什麼菜呢?

  我盤起右腿,接過老媽剛剛收下的晾曬衣物,雖然她覺得我連襪子也疊不好,總要拆了返工,因而我們的流水線變得多麼缺乏效率,卻奇怪地沒有改進的打算。老媽仍然將衣服交給我,等我亂糟糟地把它們拼出視覺上的正方形,再由她重來一次。她一邊責怪我,一邊又認同了被浪費的這些時間,她像扯出了一張長長的紙,於是可以在上面寫更多的字。

  「你今天回來倒也好,你爸爸這次燒的鴨子又酥又軟吧?你吃點兒。開始還說要不要給你裝了盒子送過去,畢竟等到週末的話就怕壞了。這兩天有好好吃飯麼,最近胃好點兒沒?不要再亂喝酒了,讓我們也少操點兒心啊。反正,今天多喝點兒湯吧,味道真的很好,」她又轉向廚房,「我新買的高壓鍋不錯吧?」

  「不錯。」老爸多少有些啤酒肚,船上圍裙後像個貼了邦迪的大拇指。

  「早說要換新的,你又不肯,舊的那只已經連綠豆都燒不酥了。上次那鍋,要命哦,倒出來的時候還乒乓響!綠豆誒!」

  「哪有這麼誇張。」

  「怎麼沒有,你又不吃,如曦又不吃,最後還是我一個人吃掉的,我沒胃穿孔真叫奇跡。」

  「好啦。知道了。」

  連章聿也曾說「阿姨和叔叔感情很好誒」,是哪一天呢?她在沙發上,用一張刷了川貝枇杷膏的嘴充當起「乖巧小女兒」的角色,「叔叔和阿姨是真正的『賢伉儷』呀。」從老爸老媽如同地場衛和月野兔般的表情來看,我知道他們已經完全被降伏了,也許將來會給章聿送飯,為她辦生日派對,包括接送她的孩子上下學。我顯然是不滿的,「這話說的,你爸媽的感情難道就差了嗎?」

  「不一樣啦,我爸媽感覺就跟同事似的,但阿姨和叔叔卻讓我覺得是更像『愛人』哦。」

  「啊哈哈,什麼呀。」老爸的臉是因為電視反射而變紅的麼?「這小丫頭真會講哦。」

  「要死了,老夫老妻了還『愛人』呢。」老媽笑得報紙也拿不住,可她確實像一枚磁鐵身旁的鐘錶那樣,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地興奮起來,給章聿剝了一顆橘子,又給老爸剝了一顆,最後看著我時她呵呵地笑著,「吃醋啦?」

  而現在,她用同樣的語調,對廚房裡的老爸抬杠,「之前一直覺得沒必要的是誰啊?」

  「誰啊?」老爸有一應沒一應地答。

  「還能有誰?」

  「知道啦。」

  「那是我說得沒錯?是早該換個高壓鍋了吧?」

  「對啦,你對。」

  老媽轉向我來,她抬著眼皮,嘴角往下用力一撇,送出一個鬼臉,她自然沒有意識到那一刻自己看來不僅是頑劣的,她還非常甜蜜。她的眼睛或鼻子、嘴角,高高的額頭上還是一片劉海,它們中間總有誰,複習了過往的影子,像騎車、游泳那樣,一旦學會後再不忘記。

  「有一句話,是我和他們吵架時說得最多的,知道是哪一句嗎?——嗨,其實也沒有那麼固定,但意思是一樣的,我覺得結婚是我的事,他們不該干涉太多,我不可能為了他們而結婚,他們覺得怎樣的男性好,我就嫁了,封建社會嗎?我是童養媳啊?不過呢,不知道怎麼了,我又慢慢意識到結婚也不是我一個人的事,不管怎樣,我的生活不是那麼單純屬於我一個人的,沒有那麼清楚的劃分,可以很決絕地說和他們沒有關係。其實和他們的關係一樣很大。我想自己身上多少得承擔一部分家庭責任,那裡面就包括了我的婚姻,說得難聽點兒,但也很現實的話,我必須要考慮,父母衰老後,孤身一人,並且也不再年輕的自己,有能力照顧他們嗎?萬一我先病倒了,還要連累兩老來照顧我呢——不是沒見過這場景,小學時的地理老師,四十一歲還沒有結婚,後來得了肝癌,學校組織我們去探望的時候,看見她的母親,六十七歲的老人,蹲在廁所裡給女兒刷飯盒,當時我那麼小,也能感覺到這畫面的不堪,更別說眼下。所以這麼想想,對他們也沒那麼多抱怨了。

  「只是呢,只是唯一讓我有些酸楚的是,我父母都是自由戀愛結婚的,即使在那個年代,他們是因為『愛情』這個原因而走到一起,雖然他們絕不會把這種字眼兒掛在嘴邊,可他們非常相愛,結婚三十年,我媽至今連我的手機號碼也背不出——她存著,可她背不出來,她對數字不在行,因而無論誰的她也背不出,除了老爸的號碼她記得一字不差,但就是這樣兩個人,眼下卻勸說自己的女兒,『愛情什麼太不實際了』『你還是要實際一點兒』。不是讓人覺得很酸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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