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春校園 > 剩者為王 | 上頁 下頁
一四


  說不上為什麼。女孩子長得不太討喜?她的語氣不那麼客氣?末排座位的空間狹窄真的很不方便移動?

  但我只是想拒絕她。真的,我只是想實施這個拒絕的行為。原因已經不在肉眼可及的地方,就如同饑餓時需要食物,從遠處飛來的網球讓人閉上眼睛那樣,是身體直接的反應——我不想答應她。至於她瞬間掛在臉上的尷尬和不滿,對我來說根本無關緊要,我有足夠的心理建設,讓自己看來又古怪又無情,繼續低頭回到手裡的診斷書。

  抬頭上的兩行分別寫著名字、性別、出生日期,以及「未婚」。

  口袋裡傳來手機短信的震動。我換過手後找到它。來信人「辛德勒」。看來我徹底拿綽號當他本名了。

  辛德勒在短信裡徵求我的意見,「上次說到去塘鎮,你決定了麼?」

  我回憶起之前那次碰面中,只在最後撿拾了他一眼,那一眼已經完全模糊,卻仍然像警告的蜂鳴聲,告訴我說「不能通過」「不能通過」。

  如果在早些年間——我指那些「年輕」歲月——自己一定是不予放行的吧。

  早些年間,我看那些白爛的愛情故事,可以哭到連放屁的力氣也沒有。男女主角的愛情可以那麼美,那麼毀滅又萬劫不復。我認為愛情必然是美的、毀滅的、萬劫不復的。

  早些年間,我可以揣著滿滿一盒紅燒帶魚去治療情傷的朋友。我在馬路上悲情地跑,儼然自己是某個重要的歷史標杆,將被用來論證某些輝煌又瘋狂的物質,所以染了一身魚腥味也沒有關係,怎樣都沒有關係。

  早些年間,什麼「理想」,什麼「現實」,它們是什麼?它們有差別嗎?它們與我何關?我渾渾噩噩又洋洋灑灑地過日子,夢想是「一座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但眼下,很可能只是因為害怕以後沒有人為自己換上桶裝水,我可以跟一個陌生人,以結婚為前提,做些我過去從不可能做的事。

  因為現實指著我說「你是剩女啊」。

  剩者為王 三

  這幾年,我聽到最多的兩句話便是「你要求太高了」和「你別要求太高了」,包括七十九歲的姥姥,都能張口就來一句「小曦啊,是不是你要求太高了呀」。我看著她那已經連續九年吃蘋果得先打成泥的牙齒:

  「我要求怎麼高啦?」

  「這個我不清楚……不過,肯定是因為你要求太高。」

  假期裡大家族的聚會,飯店裡訂了兩桌,一年裡也許只在此刻碰面,猶如彗星接近地球卻遠不及它美好的交際活動。許多親戚我連該如何稱呼都不知曉,依靠對方的樣貌來判斷是伯伯還是叔叔。可即便如此,最後免不了,親戚們接力著血脈中那一線微薄的使命感,將我放置在話題中心,傳達一個主題思想。

  「別挑啦。」

  三姑姑六婆婆湊齊了花色,輪番打著牌,語氣好像一塊濕抹布那樣反復打著我的臉:

  「年紀不小了,再挑下去真麻煩了。」

  「要求那麼高,最後受罪的是自己啊。」

  「你媽媽等著抱孫子呢。她多著急。」

  我溜出一眼逮住老媽,她那完全是支撐起來的笑容,勉強得像一把壞雨傘。

  局面很熱鬧,而飯店的水準很高,如果發飆摔碎幾隻碗,最後還得自己掏腰包賠償,所以我只能改天拉著章聿在陽臺上對著明月狼嚎「我要求高個屁啊?!」「高你娘親啊?!」「高你舅母啊?!」「高你三叔啊?!」但這兩句話是所有剩女必定逃不掉的宿命,嶽飛背上是「精忠報國」,剩女背上就是「我要求高」,諸葛亮淚灑《出師表》,剩女淚灑「要求高」,荊軻刺秦王,剩女要求高,鄭和下西洋,剩女要求高,林則徐銷煙,剩女要求高,改革開放好,剩女要求高。

  「這個世界到底還有沒有邏輯?!講不講天理?我怎麼就要求高了?我不過希望對方和我條件旗鼓相當而已!合著我找個三等殘廢,然後小學畢業在馬路牙子上修自行車胎的才叫要求不高了?!」我氣得可以靠自己的雙腿跳到社區水池裡的荷葉上去,「敢情我拼命考上大學,在公司加班加到能靠老繭增高兩公分,就是為了將來被人指責『要求高』?有些人自己不知道好好修煉,提高水準,反而把趕超他們的女生都貶為『要求高』?」

  沒錯,「滿腔悲憤」也不足以形容我的氣結。眼看自己被無端端放大,好像一座墳頭突然被插上了登山隊的旗幟,圍觀群眾紛紛發出「好高啊,好高啊」的歡呼——我體內的怨恨經年累月,足夠發動一輛汽車開出十公里,餘下的還可以煮熟兩鍋芋頭湯。

  章聿不知是第幾杯酒了,她的手指半截涼又半截發燙,「很多人死命地賴在平均工資水平線下,有空咒駡卻沒空好好靠自己的本事賺錢。怎麼?難道我們的收入都是彩票中來的、燒香燒來的?而眼下他們似乎終於逮到了發洩和攻擊的機會——『你們不是拽麼能幹麼?那你們就剩著吧!』這麼一想,我倒也坦然了:寧可開私車背名牌地繼續孤家寡人,也不會委屈自己嫁給幾年只捨得買水果罐頭的猥瑣男們!」

  我和章聿默契點頭,又幹掉幾斤頂級的糯米糍荔枝,在那個寧死不屈的夜晚,流著鼻血拈花微笑。

  或許這個世界上,把自己訓練得太能幹也是一種損失。就好比老媽曾經連我報名學習游泳都持反對意見,「小姑娘要學那麼多做什麼?」許多年後我在游泳池裡看見許多男性借「教授」之名把兩手乘機托在女伴的雙峰之間,歡聲笑語,水波蕩漾,而我不得不跟隨一群平均年齡五十八歲的大叔大嬸繼續下一個來回,老媽的先見之明終於顯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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