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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林之若搖搖頭:"媽媽說我個性和爸爸一模一樣,可能是這個原因吧,爸爸對我的態度更像是一個朋友,而不是父親。再說,他自己和媽媽的關係也越來越僵。本來他和媽媽是一個單位的,後來酒廠黃了,他轉到私企,可是媽媽一直沒有找到滿意的工作,心情不好,總是挑爸爸的毛病,兩個人經常吵架,每次爸爸都離家出走,媽媽便轉而向我撒氣。你還記得初三的寒假吧,我跑到你家書店看書,就是因為被媽媽趕出了家門。"

  孟繁星想起那段溫馨的日子,心裡還是暖暖的,微笑道:"當然記得。"

  林之若道:"媽媽的心事我很瞭解,可是無法同情。她因為事業上受到挫折,缺少安全感,便對身邊的事情分外敏感,動輒得咎。她想要關心爸爸和我,卻一次次粗暴地傷害了我們。她總是怪爸爸和我對她沉默疏遠,可是她不明白,我們所以這樣小心翼翼,只是為了儘量避免觸發她的怒火。對於媽媽在丈夫和女兒身上尋找寄託的做法,我一向不以為然。有一次,她和爸爸吵架之後,說如果不是為了我,她早就離婚了。我在那天的日記裡寫,我希望她能夠說到做到,和爸爸離婚,剩我一個人,至少清靜自由。"

  孟繁星笑道:"你也太偏激了一點,幸虧你媽媽不知道,不然會很傷心的。"

  "她知道。她偷看了我的日記,還臭駡了我一頓,說我忘恩負義,冷酷無情,白白養活了我這麼多年。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寫過日記。"林之若苦笑了一下:"後來,我漸漸長大,瞭解了一些媽媽的無奈。然而哀其不幸之餘,總不免怒其不爭。這兩年來,每個假期,我都在濱洲度過,一部分原因,未嘗不是想躲開家裡的爭吵。爸爸呆在家裡的時間,也越來越少。媽媽其實是很寂寞的。"

  林之若看著病床上戴著氧氣罩的江藍,語氣低鬱,目光迷離:"直到這一刻,我才意識到,我一直在渴望媽媽的愛。我所有的叛逆,冷漠,憤怒,逃離,都出於渴望而不能得到的失落。我愛她,和任何一個小孩子一樣,渴望她溫柔的愛撫,溫暖的擁抱。她打我也好,罵我也好,誤解我也好,我不能失去她,更不能讓她就這樣帶著滿腔的傷心離開這個世界。"

  她的聲音漸漸低沉下去,終至於無。儀器的滴答聲回蕩在這個小小的簡陋的臨時病房裡,仿佛來自某個未知世界的譴責。

  過了許久,孟繁星低聲道:"你和你爸爸對待你媽媽,的確是殘忍了一點。"

  林之若驚訝地抬起頭,看著他。

  孟繁星避開她的目光,看著示波器閃爍的螢幕,幽幽地道:"很多時候,面對所愛之人的沉默,遠遠比爭吵和誤會更難以忍受。因為爭吵和誤會,至少是一種交流,哪怕只是負面的交流。然而面對沉默,你不得不去猜測,去揣度,去想像,並且感覺被遺棄,被隔離。猜測揣度想像出來的情形,往往比現實糟糕的多。而遺棄和隔離,對很多人來說,比仇恨和艱險更可怕。"

  見林之若怔怔地望著他,孟繁星溫和地一笑:"我並不熟悉你父母。然而就我對你的認識和你剛才的講述,你和你爸爸,在智力,理解力,以及情緒自製力上,遠遠超過你媽媽。某種程度上來說,她才是那個小孩子。你們之間的戰爭,對她而言是不公平的。她不瞭解你們的想法,她想要關愛你們,可是甚至不知道你們要的是什麼。而你們,卻能夠洞悉她的想法,知道她的需求。如果你們願意,你們可以滿足她,從而最終滿足自己。"

  半晌,林之若霍的一下站起來:"天啊,孟繁星,你是對的,我多麼愚蠢,這麼簡單的道理都沒有想到。我只以為媽媽應該愛我,理解我,體貼我,從來沒有想過我可以主動去爭取。爸爸也是一樣,從妻子那裡得不到應得的東西,就只知道沉默忍耐。天啊,他們不用離婚。爸爸只要想通了這一點,可以很容易和媽媽和諧相處。"

  孟繁星溫柔的道:"你知道的,只是你囿於習慣,不肯仔細去想罷了。開頭你說你好象看著媽媽溺水卻沒有施以援手,正是因為你下意識地知道你有能力扭轉你們之間的相處方式啊。"

  林之若興奮地道:"天一亮我就給爸爸打電話。我要和他長談一次。"她在狹小的空地上走來走去,終於漸漸平靜下來,轉向孟繁星:"孟繁星,初三開學那天撞到你的時候,我就覺得,這個溫和沉靜,卻有著敏銳目光的男孩,有一天會對我非常重要,但是我想不到會如此重要,我簡直不知道該如何感謝你。你怎麼能看得這麼清楚,想得這麼透徹呢?難道真的是當局者迷麼?"

  孟繁星垂下目光,沒有回答。怎麼能說:"那是因為我想要進入你的世界,卻被拒之門外,從而處在和你媽媽相似的位置上,有著相似的感受啊。而且,我已經觀察你那麼久,研究你那麼久,熟悉你,已經勝過我自己的掌紋。"

  沉默再一次籠罩了房間。然而這一次,示波器滴滴答答的節奏,卻仿佛來自天國的音樂,明快,輕捷,承載著甜蜜的期待和幸福的渴盼。

  第十六章 有佳人兮思無瑕

  回到學校,孟繁星找了個機會詢問江藍的情況。林之若微笑著向他做了一個OK的手勢,又悄悄道:"這個寒假我不去濱洲了,我要陪著媽媽。"

  無端端地,孟繁星滿心歡喜,似乎連窗外懶洋洋的深冬的太陽,都分外明媚起來。

  然而,當寒假來臨,他才發現,自己實在是歡喜得早了一點。林之若果然沒有去濱州,也果然陪著她媽媽,只是地點並不是在江城,而是去了上海。

  濱州至少還在本省,這下好,乾脆走出了千里之外。孟繁星沒有興致去赴程輝再去滑雪的邀請,留在家裡,百無聊賴地翻著書本。

  偶然看到一本舒婷詩集,孟繁星略略失神,眼前又浮現起那個明媚的下午,林之若在語文課上朗誦舒婷"致橡樹"的樣子,耳邊回蕩起她低沉悅耳,抑揚頓挫的聲音:

  "我如果愛你,絕不像攀援的淩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愛你,絕不學癡情的鳥兒,為綠蔭重複單調的歌曲;

  ……"

  這些遠遠算不上纏綿的詩句,從林之若的口中吐出,卻聽得孟繁星心魄搖動,情難自已。

  課後,程輝故意捏著嗓子,在林之若身旁高聲吟誦:"我如果愛你,就要像攀援的淩霄花,緊緊地纏住你的身體;我如果愛你,就要像癡情的鳥兒,每天為你演唱同一首歌曲……"

  林之若果然被吸引,回身道:"舒婷是我最喜歡的當代詩人,拜託你不要糟蹋她了。"

  程輝作鄙夷狀:"豎子不足與謀!口味這麼低下,喜歡這些唧唧歪歪的女詩人,整天情啊愛啊,目光短淺,幼稚低級。"

  林之若微笑:"那麼男詩人都目光遠大,成熟高級了?請試舉一例。"

  程輝高吟:"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並附上鏗鏘有力的點評:"這才是一個真正詩人沉重的反思。剝去社會溫情脈脈的面紗,揭露現實赤裸裸的虛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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