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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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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仙已乘鯉魚去14(4) 淺藍色的筆跡,深褐色的筆跡,璟三年來所寫過的那些為她排憂解難,驅除困擾和苦痛的話,全然不見了。大風進來了,它們像蝴蝶一般開始在地面上飛舞。 璟長久地坐在地上不起來。面前是再也不能完複的紙片兒。璟的紙片兒,它們真是好看,即便化作了紙片兒,也保有和她最親昵的氣息。她緊緊抓住它們。 很久之後,眼淚漸漸幹了,只是眼神還滯濁。忽然門打開了,小卓走了進來。他也跪下來,面對璟:「小姐姐。」 「小卓,我要走了。小卓,我要被送走了。小卓,小卓,怎麼辦?我要離開這裡了。」璟喋喋不休地重複著。 「小姐姐,我去和他們說,不讓他們送走你。」小卓說,用雙手環住璟的脖子。 「小卓,你瞧,我的日記本死了。你瞧,它全完了,它死了。多慘呢。」璟又繼續說,仿佛沒有聽到他的話。 「誰撕的?你媽媽嗎?她憑什麼這麼做。」小卓非常生氣,他大聲說。 「不,不,不是,小卓,是我自己撕的。我害死它的。因為我得走了,都結束了。我得走了,小卓。」璟剛剛止住的眼淚又落下來。小卓把她摟在他的懷裡,不再說話,任她哭泣。 「我要走了。小卓,可是我,可是我不知道我離開了這裡,離開了你們該怎麼生活,怎麼辦,沒有人愛我,沒有。」璟忽然從他的懷裡抬起頭來,驚恐地問他。 小卓只是抱住璟,讓她把頭埋好,仿佛這樣就可以躲避所有的災難。 「小卓,再親親我。再親親我吧,我得走了。」 那是第二次他們親吻。嘴唇還未碰上,就已落下眼淚。地上鋪滿了日記本的碎屑,像是一場道別時分的雪,而他們,甘願在這一刻裡凍結起來,變做兩個硬生生寒森森的雪人。 璟後來想起那四年住在桃李街3號的日子,那時她無可救藥地沉迷於一種有實體的愛,來自陸逸寒,來自小卓,它們不是虛幻,不是倒影或者空氣,它們都是張開臂膀,有著溫度的,它們可以觸摸,可以負荷承諾和信任。但是正因為這些愛美好若天使,璟總是患得患失,她總是擔心因著自己不夠好而失去了它們。於是她掩藏自己的欲念,掩藏自己的索取,掩藏自己的反抗,掩藏自己的仇恨,生怕有輕微的風會吹滅那些她寶貝的火種。 這種壓抑在璟離開那裡的時候徹底結束了。最後一天,璟隱隱約約記得,她提著剪刀沖入曼的臥室,把她衣架上的衣服都扯下來,一件件撕破、剪碎,彩色的綢緞布條哧哧地裁下來,像一隻喬裝的鳥兒散落一地染色羽毛。可是璟也許根本沒有這樣做,一切不過是和那段記憶一起留存下來的幻想罷了。這就是璟成為了小說家之後的收穫,她大膽地給記憶裡那個壓抑拘束的自己安裝上了一雙無畏的翅膀,於是,她便成了快意的英雄。 水仙已乘鯉魚去15(1) 璟帶著簡單的行李離開了桃李街3號,新學校的位置很荒涼,學生宿舍是非常破舊的小樓。可是璟覺得還不算太糟糕,因著有木頭的地板,足夠大的窗戶可以射進西下夕陽的光芒。她住在三層,和兩個女孩同住。璟對此是有些抗拒的,她總是不希望有人靠自己那麼近,有人總是可以看到她,注視她。所以去的那天,她放下行李,看也不看她們就走出房間。 這所寄宿學校也是陸逸寒很花心思為璟挑選的,雖然偏遠,卻還帶著點落寞貴族的氣韻。校園裡有高大的梧桐樹,破舊的樓房雖然寥落,卻因為有滿壁爬山虎作為裝點,變得活潑起來。也有曲折的回廊,回廊上也爬滿了藤蔓,所以射不入陽光,走在下面感覺是個生冷的隧道,不過這並沒有妨礙到回廊兩邊各種花朵的成長。薔薇在這座城市很普及,不過這裡的薔薇顯然沒有桃李街3號的好看,這是理應的事情,陸逸寒對於家中的一草一木都是那麼盡心,他怎麼會讓爬滿大門的薔薇花不好看呢?總之這裡和桃李街3號比起來,就是個太過粗糙的園子,花草都長得那麼慌張倉促,好像生怕錯過了春夏的好時節,於是也不在乎自己的顏面和姿態,都像趕赴早集一樣冒了出來。 璟就這樣在校園裡一個人落寞地走著,忽然才發現,自己又在想桃李街3號和陸逸寒了。他在她心裡是完美的男子,她甚至堅信連他種出來的薔薇也會格外絢爛。可是璟卻不能見到他了。現在終是知道,從前的時光有多寶貴,即便一天當中也沒有幾分鐘和他獨處,甚至一句話也不說,可是看見他便覺得安心。那是他的家,周遭全是他的氣息,她在陽臺上晾衣服就可以感覺到他的襯衫上充滿了他的氣息;她在書房讀書,就可以感覺到那翻過的一頁一頁紙張上他的氣息;甚至在她暴食的時候,亦是可以感覺到,那些他買來的食物上帶著他的氣息……那種氣息已經混在她每日的生活裡,成為她賴以生存的空氣。 而他現在知道了她對他的迷戀,卻不能夠接受。他輕視了它,他不曾想要善待它。她忽然輕蔑地笑了。你應該知道你是多麼的醜陋,你憑什麼獲得他的愛?他只會喜歡媽媽那樣的女人。美麗的面容,曼妙的身姿,優雅的儀態,以及狡黠的頭腦。她的確有資本令他著迷。而自己有什麼呢?此時她恰好經過學校辦公樓裡面的一扇茶色大玻璃。她在玻璃面前站定,仔仔細細地看著自己。璟很久很久沒有這樣好好地看自己,鏡子和玻璃一直是令她悚然的東西。可是她此時終於決定面對它。 那是她,鏡子裡的那個始終睜不大眼睛,眼神躲躲閃閃的姑娘是她。穿一件白色襯衣,襯衣沒有腰身,像個紙筒一樣扣下去,而整個襯衫都被她的身體撐得緊緊的,系扣子的地方勉強地合著,仿佛隨時要繃裂開。一條棉布的褲子,大腿的地方似乎太緊了,褲子勉為其難地承受著,勒出了很多個皺褶。腳上的運動鞋早已被肥胖的腳撐得變了形,像是格外扭曲的臉,讓人不忍多看。頭髮簡單地攏在腦後,前面沒有什麼額發,這卻顯得臉格外大,腮是鼓鼓的,鼻子上還紅彤彤地生滿了蟎蟲。鏡中的她是這樣猥瑣,幾乎沒有脖子,緊緊地縮著,一副無能為力的樣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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