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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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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她嗎?璟慢慢地走近那玻璃,那張臉就格外清晰地透出來:由於臉的虛腫而顯得五官十分疏離。仿佛都只是冷漠地各行其是,兀自向著自己喜歡的方向生長去。璟忽然感到這臉會啪的一下碎掉,然後五官向著不同的方向飛出去,只剩下這碟子一樣的臉碎成一塊一塊的瓦片跌落下來。 璟用雙手捂住臉,不,不能再看。這就像一個上帝處心積慮給她開下的玩笑,那麼多年,蓄養出一個這樣的玩笑。她一直身在其中,竟然忘記了羞恥。璟緩緩地把手指放在玻璃上,輕輕地撫過那張臉,對那正深深陷於羞恥和絕望中的女孩說: 璟,這就是你,這就是你。你看看你自己,你讓陸叔叔怎麼喜歡你啊? 她刷地掉下兩行眼淚來。 真想把玻璃打破。真想把這個羞恥的玩笑毀掉。可是陸叔叔,小璟就是寄生在這樣不堪的軀體裡愛著你啊。她沒有什麼親人,她也只有這樣不堪的身軀,但是卻這樣熾熱地愛著你。為什麼你不能接納它,甚或拿出一點取暖的火種,不要把這可憐的姑娘推進如此絕境。 璟面對著那面茶色玻璃,它像是液態的,像是不斷不斷漫上來的水,試圖幫助她把她的樣子她的羞恥吞噬。璟一直這樣站著,午後的陽光把茶色塗得明媚了一些。好像一場洗滌,她終於那麼清晰地看到了自己。一直站到了傍晚,就這樣看著自己。和自己,和她的陸叔叔說話。 璟漸漸冷靜下來,亦忽然懂得了自己要怎麼做。她需要把自己變得好起來。只有自己完全地好起來,才可以得到陸叔叔的愛。就像曼那樣。也許這是另一種安排和拯救,她被放逐在這裡,用這樣的一段光陰讓自己變得好起來,等到她再回去的時候,變成一個光豔照人的姑娘,那會是多麼令人嚮往的一刻,陸叔叔會用驚異而喜悅的目光看著她。曼亦會感到震驚,那震驚一定能帶給她痛苦。璟非常瞭解曼,她的妒忌心是那樣的強,她不能忍受璟好起來。所以這將是對她最好的報復。 可是所謂好起來,又是多麼艱難的一件事情。夜晚的時候璟仍舊沒有回到宿舍,不停地在校園裡走,想著所謂的「好起來」。璟告訴自己,她需要首先戒掉暴食的習慣,讓自己瘦下來。只有瘦下來才能使自己美麗。還有,她需要念好書,讀好的大學——這是媽媽的欠缺,如果她做到了,她就勝了一籌。此外璟還要繼續寫作,當她的日記本被毀的時候,她以為自己再也不能夠寫了。可是現在她必須寫下去,因為這也許是她惟一能夠做得好的事情,它亦帶給了她無法替代的快樂。況且陸叔叔一定也會喜歡才情斐然的女子。 水仙已乘鯉魚去15(2) 這是來到這裡的第一天。璟站在一面玻璃面前,忽然明白了該怎樣做。這仿佛是一場戰爭。和世界,和媽媽,和所有的人,和自己的戰爭。 璟對著那面玻璃輕聲說,女孩,戰爭開始了。 水仙已乘鯉魚去16(1) 璟首先要讓自己瘦下來。 在過去那樣長的時間裡,璟都甘願地忍受著臃腫的身體。她一直認為這是命定的事情,大約這樣消極的觀點來自奶奶。奶奶常說血統裡決定的事是沒法改變的,那些固有的病和缺陷仿佛都是上天對這一家族的懲罰,惟有甘願承擔。比如奶奶是個胖子,爸爸是個胖子,所以璟是個胖子。這仿佛是一道推論題目,得到璟是個胖子的結論是必然的。也許本來她還可以置疑,可是後來奶奶和爸爸先後死于家族遺傳的心臟病,這的確是最好的證實。並且陸叔叔說小卓的媽媽死于心臟病,而小卓亦有心臟病,可見遺傳是多麼可怕。不過固執的愛讓她願意去做各種嘗試和努力,她必須改變,縱使這頑固的基因種在她身體的最深處。 她記得上一次稱體重的時候是初中畢業體檢。很多女孩子排著隊,一個一個地跳上磅秤,這是其中必然的一道程式。她很慢地走在最後一個,有意和前面人拉開距離。等到她們都查過了,璟才默無聲響地走過去,悄悄地站上那只秤。潛意識裡覺得輕輕地踩也許就會輕一些。腿一直在顫。然而仍舊是令她倉皇的數字。 不管她是多麼想回避和藏起那個數位,隨著記錄資料的大聲傳達,周圍所有的女生都看過來。她們用一種詳盡的目光審視著璟,她的頭,她的脖子,她的手臂,她的身體,她的腿……天哪,這麼重啊!她們一定在心裡驚訝地叫著。仿佛她是一個被暴露在大庭廣眾之下的通緝犯。璟雙手握著她的體檢表格,走下秤來。那薄薄的紙上用藍色鋼筆已經清楚地寫下了那個數位,成為了她檔案的一部分,揮之不去。璟感到所有人仍在注視著她,她們關注她身體的每一部分,因為它們看來是這樣好笑。 璟並沒有什麼更好的辦法來解決這個棘手的問題,除了挨餓。她開始不吃飯。早上喝一杯牛奶,中午和晚上都只吃水果。她告訴自己,必須和巧克力和蛋糕和霜淇淋道別。儘管陸逸寒給了她足夠的錢去買那些,大約擔心她因為吃不到那些東西,忽然在這個集體環境裡失態,做出什麼駭人的事情來。 璟非常地饑餓,時時刻刻。讀書的時候尚好,到了空閒下來,就會感到身體裡面不停地叫喊。那個附身的餓死的小孩大聲哭叫,撕心裂肺,讓她坐立難安。尤其是夜晚,因為饑餓,根本無法入睡。睜著眼睛,總是陷入對桃李街3號對陸叔叔對小卓的思念。暴食的欲念像海浪一樣一波接一波地襲來。連續三天不許自己吃一點東西,到了第三個夜晚璟終於從床上坐起來。又有聲音在不知道是呵護還是誘惑地問她:你餓不餓?璟,你餓不餓?那是奶奶的聲音,她伸出手,撫摸著她的臉,她不斷湧出冷汗的臉,那聲音只是問:璟,你餓不餓? 璟拼命地點頭,湧出了眼淚。 璟從床上跳下來,沖出門去。門外是木頭地板的走廊,還有一盞開著的燈,昏昏欲睡的。她想跑,可是要去哪裡呢?她定定地站在走廊中間,惚惚地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過了很久,她才想起,這不是桃李街3號,沒有一個廚房讓她可以跑去,沒有儲備了食物的冰箱等著她。這裡沒有人疼愛她,不會有小卓,悄悄地給她蓋上毯子,或者握住她的手心。璟慢慢地蹲下身體,用雙手捂住胃。它在她殘酷的自虐中終於忍無可忍,決定還擊。她蹲在地上不斷地出汗,是這樣的饑餓。卻又不是簡單的饑餓,那是一種無愛的絕境。她發現食物的確牽繫著自己的一切,在桃李街3號的時候,她雖然因為暴食絕望和難受,可是那仍舊是有人關愛的日子。那是充足的、盈滿的日子。可是現在徹絕的饑餓使她感到沒有人再來愛自己。 就這樣跪在走廊的地板上,才是九月,木頭的地板卻是生冷生冷的,木頭有很大的裂紋,風從下面吹上來,灌進她的睡衣裡。璟低著頭,像是受體罰的小學生。這令她想起了六年級的時候她站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對著日出日落,祈禱自己可以越來越好,飛起來——飛起來究竟是什麼樣子的,確切說來她亦不知道,可那應該是很完滿的,天上的奶奶看了會歡喜的。三年過去了,現在她跪在清冷的走廊地板上,冷風可以抵達她身體的任何角落。情況一點也沒有好起來,並且更糟了。祈禱是有用的嗎?奶奶你聽見了嗎? 璟慢慢低下身子,披散著的頭髮一直垂到地板,視野裡只有眼前的一小塊裂痕斑斑的地板。她不知道自己在等待著什麼。天亮嗎? 璟是在等那個穿著溫暖的羊毛拖鞋的少年走近她。她在等他叫:小姐姐。 璟靠在門邊,一直等到天亮,學校的大門打開了。九月的早晨,天空下了大霧。仍舊穿著夏天的單衣,三天沒有吃東西,這樣的冷。璟攥著一把錢穿過學校門前的馬路。對面的小食攤剛剛開始做生意。她買了一碗糯米粥給自己。糯米粥還很滾燙就被她喝下去。喉嚨被燙得生疼,可是已經無法顧及。只是想著要暖和。喝下去,卻仍舊覺得寒冷。不想離開。於是又喝了一碗。可是仍舊無法說服自己離開。無法讓自己站起來,走進茫茫的霧裡,回到陌生的校園。又要了一碗粥,沒有停頓地咕咚咕咚喝下去。璟一碗又一碗地喝粥。像是上了發條,喝著喝著忽然發現碗裡落進了水滴,才發現自己哭了。她對自己是多麼失望,原來連三天都不能堅持,又坐在這裡放任自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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