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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他又回到家,坐在屋裡發呆,走廊裡的每一次腳步聲都讓他以為是媽媽,這是從沒有過的情況,即使在媽媽病得最厲害的時候也知道回家不亂跑,她發病的症狀恰恰是躲在家裡、關在屋裡、誰也不見,不開門、不說話、不吃東西。吳俊寧突然想,不是又摔了吧,或是讓車撞了?媽媽知道他的電話,如果真出了事到現在還沒打電話……吳俊寧越想越怕,心急如焚,眼看快九點了,便打110報了警。一會兒,員警給他打來電話,問了半天情況,又說已經查過今天的意外事故記錄,沒有五十多歲的婦女,讓他問問周圍鄰居,包括醫院,看看今天見沒見過這個人。

  吳俊甯下樓來找幾個平常在樓下的大媽,有兩個大媽說上午看到過媽媽出去,背個皮包。這是媽媽正常出門的裝扮,媽媽愛乾淨,哪怕買菜也要穿戴得整整齊齊。吳俊寧又去醫院,找到值班大夫向病人瞭解情況,幾個經常在農療中心的病人都被叫出來,說沒見到,突然一個病人說:「她回家了。」

  吳俊寧倒吸口冷氣,急忙和大夫一起追問病人回哪個家,病人唯唯諾諾,大概是無心之語,可一語驚醒夢中人,越想,吳俊寧越怕。

  他一路飛奔跑回家,沖進媽媽屋子,打開櫃子,櫃子裡的衣服擺放得平平整整。吳俊寧一邊翻一邊回憶,發現媽媽最常穿的兩件衣服的確找不到了。他又想起,媽媽還有個手工藍布印染小包,是小時候爸爸和媽媽帶他去雲南玩的時候買的,裡面放著媽媽的所有寶貝,有原來家裡的鑰匙、媽媽的幾件手飾,還有一些錢,那是媽媽在農療中心幹活時,醫院象徵性發的工資,都讓媽媽仔細地收在包裡。吳俊寧把屋子翻個底兒朝天,確定,那包真的不見了。

  他打通了主治醫生的電話,說媽媽不見了。主治醫生想了想說:「你說她有沒有可能自己回家了?最近她不是一直念叨回家嗎?」吳俊甯一聽醫生也提出這種假設,頭嗡嗡響,他剛才並沒有說自己懷疑媽媽回家,就怕給醫生誤導。主治醫生說:「別急,她現在生活是可以自理的,能做飯,能買菜,能交流,能解決基本生活問題,就完全有能力買票自己找回家。你可以先報警,如果她在北京沒走,就算流落街頭也不會有什麼大危險,就怕真回了家,你還是往那邊打電話安排一下吧。」

  吳俊寧心亂如麻,趕緊找到徐玫手機號,打過去,卻發現此號碼已不存在,他又找出自己原來的電話本,打到徐玫家,仍是號碼不存在。他懵了,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忽然想起給縣高中校長打電話,好在電話打通了。問起徐玫,原來已經結婚,工作調到樂山,她老公給徐玫家買了新房,全家都搬樂山去了。吳俊甯簡單說了媽媽的出走,問校長能不能找到楊老師家電話。楊老師就是買吳俊甯房子的那家,吳俊甯家房子是教委的,只能系統內買賣。校長又把楊老師家電話告訴他,吳俊甯給楊老師打了電話。

  楊老師瞭解了事情原委後說:「放心吧,我現在就過去告訴小宇,如果你媽來,讓他倆想辦法把你媽留住,就說是租你們家房,再儘快通知你。」

  吳俊甯千恩萬謝,說:「楊老師,如果今晚找不到,我明天就坐飛機過去,如果她真去了,我應該比她先到。」

  吳俊寧一夜沒睡,第二天早晨仍是沒有媽媽的消息。他又給派出所打了電話,派出所的員警說到目前為止,沒接到疑似是他媽媽的刑事案件或意外事故。吳俊寧直奔機場,晚上七點多,趕到縣高中原來的家裡。現在這房子是楊老師的兒子小宇和他愛人住的,看吳俊寧來,就把鑰匙給了吳俊寧,兩個人回了媽媽家。吳俊甯估計媽媽多半是坐北京到眉山的那趟車,正點晚上八點半到眉山,再到這裡,大約要到十點。他九點就下樓來到學校大門口,進院只有一個大門,他碰到許多散步的同事和鄰居,大家看到他回來都圍過來問長問短,吳俊寧也沒隱瞞,把找媽媽的事說了,他想最好一傳十十傳百,知道的人越多媽媽越安全。一直到十點多媽媽還不見蹤影,就在他和幾個鄰居聊天時,忽然看到拐角跑來一個老師,遠遠地使勁沖他招手喊:「吳俊甯,吳俊寧!你媽媽在商業街發病噻!」

  吳俊甯千算萬算只差一步,他沒想到,媽媽會在商業街碰上熟人。

  她碰到了縣高中白天看門的收發員,那女的五十來歲,大家都叫她沈娘娘,是個心直口快的大嗓門。她看到吳俊甯媽媽,以為她病好了回來看看,好心請媽媽吃冰粉。兩人聊天時她問媽媽現在住在哪兒,媽媽說在家啊,縣高中,你怎麼不認識我家?沈娘娘說房子不是賣了嗎?你兒子又買了新房?媽媽一聽,當時就發了傻,傻呆呆地站起來往家走。那位大姐看媽媽表情有異,心裡著了慌,站起來拉媽媽,想問她吳俊寧在哪兒把她送過去,媽媽突然開始哭嚎。

  沈娘娘嚇呆了,很多人圍過來看熱鬧,正好剛才和吳俊寧說話的一位鄰居去商業街閒逛,看到了趕緊跑回來給吳俊寧報信。吳俊寧和一群人飛跑過去,在大家的幫助下把媽媽送到縣醫院,媽媽不斷掙扎踢打,在強行注射了安定之後又陷入沉默。

  吳俊寧看著目光呆滯的媽媽,心如刀絞,他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覺得自己也快發瘋了。在昨天早晨,媽媽還是一個接近健康的人,還在給他做著早飯、送他上班,媽媽的情況從來沒這麼好過,從來沒這麼靠近過正常人,前幾天醫生還說她可以過正常人的生活,從事簡單工作,現在,媽媽卻睜著大而失神的眼睛,不說話,眼珠一動不動。

  吳俊甯跪在媽媽床前,撫著媽媽的臉求她說話,他說他只是把房子租給別人,只要媽媽願意他們隨時可以搬回去。

  說著說著他開始哭,他求媽媽原諒他,所有一切,都是他的錯,都是他的錯。

  當初是他自私想留在A市,才讓媽媽傷了心、犯了病,他一輩子也贖不清自己的罪,一輩子也不能原諒自己。那時治病有多難,手術花光了所有積蓄,他和媽媽的工資加起來都不夠一個月的住院費。

  媽媽的學校不景氣,一年才報五千塊,還得等到年底,他厚著臉皮到處借錢……他每天都難過,每天都難過,為了媽媽他傷害了他最愛的人,他也不知道這一切都是為什麼,做兒子的已經放棄了全部,為什麼還是這個下場?

  吳俊寧趴在床沿兒上聲嘶力竭地大哭,這痛苦已經在心中積聚太久。

  痛苦太深,痛得他已經麻木再麻木。過了很久很久,他忽然感覺有些異樣,他慢慢停住哭聲,發現自己的感覺沒錯,媽媽的手在頭上。

  那只手很輕很輕,沒有溫度,只是輕輕地搭上。他直起身握著媽媽的手,看著媽媽,媽媽的眼睛已經閉上了,像是睡著的樣子。他看著媽媽的臉,有那麼一會兒,他覺得媽媽的表情正常而安詳。也許是哭過之後心裡輕鬆許多的緣故,看著面前安靜的媽媽,他心裡又慢慢升出希望,沒有再差了,再壞的情況他們都挺過來了,只要還活著,明天,總會越來越好的。

  他握了一會兒媽媽冰冷的手,把那只手握得漸漸有了溫度,輕輕放下,躡手躡腳地走到另一張床邊,脫鞋上了床,望了會兒天花板,也閉上眼睛。

  他想,最壞的已經來了,既然來了,總會過去。

  吳俊寧做了噩夢,夢境混亂不安,他夢見媽媽在院裡揀菜,背對著他。他從媽媽身後繞過去,卻不敢過去看她的臉,因為他想起許多恐怖片裡的鏡頭,怕看到血肉模糊。他想,相比之下,骷髏會好一點。

  忽然就醒了,意識慢慢醒來,好一會兒,才知道自己是在做夢。

  他強睜開眼,扭過頭看一眼媽媽的床,媽媽還在,他的心定下來。惶恐散去,他又閉上眼睛,真困啊。他聽到外面在下雨,不知什麼時候下起來的,江南的雨細細碎碎,如牛毛一般,空氣中帶著草和樹木的清芳,在北京,是沒有這種雨的。他深深地呼吸,家鄉特有的氣息在他鼻間肺腑流動。他想,也許應該在這兒多住幾天,等媽媽平靜下來,帶媽媽去山上走走。他想起小時候,想起許多童年、少年的事,那些記憶就像被雨水滋潤得慢慢發了芽,在心中一點點蘇醒過來。

  又這麼半睡半醒躺了很久,吳俊寧才慢慢坐起來,媽媽仍睡著,姿勢一點沒變。他用雙手摩了摩臉,起身想去打點開水,忽然看到了媽媽的床頭。突然,他哪根神經一抖,血一下湧上頭頂,他大喊一聲:「媽!」沖過去抓起桌上的瓶子又去搖晃媽媽。瓶子咕嚕嚕落在地上,他發現自己手是軟的,媽媽身體是硬的,他想大叫,卻張大了嘴發不出聲音。他跌跌撞撞跑進走廊喊:「快救人!快救人!」他哆嗦著,努力想讓自己站穩。幾個穿白衣服的人聞聲跑來,吳俊甯恍惚看到媽媽冰冷的身體被抬了起來,心裡有個聲音在不停地告訴著他什麼,他不想聽也不敢相信。幾個白大褂的身影擋住了媽媽的身體,他只看到一隻僵直的手在空中虛伸著,他搖搖晃晃,跟著那只手,他聽清了心裡那個不斷對他說話的聲音:媽媽,死了。

  媽媽,死了。

  死了。

  吳俊寧想,自己也應該死去。

  對著媽媽的遺體,他覺得自己已經死了。他不再想哭,不再有表情,甚至覺得,這世界,從來沒有這麼可笑過。

  他的腦袋裡像電影一樣放著這些年的情景,長途車上,高溫裡,他給媽媽擦著臉上的汗……他在醫院裡奔走……

  走,來自媽媽的生命……斷續,片斷,斷續。

  作為兒子,他最終也沒能給媽媽帶來幸福,上帝分配幸福不公,在某些人那裡幸福可以長久地存在,而在自己和媽媽這裡,幸福只有一次。

  是自己賣了房讓媽媽絕望,是自己掉以輕心睡著了、沒有二十四小時看護媽媽,是自己沒檢查媽媽的包,是自己給媽媽倒了那杯開水。

  藥是媽媽自帶的,藍布小包裡還有另一種日常服用的藥。她帶藥的時候是清醒的,她已經建立起按時吃藥的習慣,她本來幾乎要好了。是自己,自己這個兇手,最終害死了她……

  他摸著媽媽那只冰冷的手,清楚地記得媽媽最後一次摸在自己頭上的感覺,那是媽媽和他訣別嗎?還是憐憫?

  幾天後,吳俊甯把爸爸媽媽的骨灰並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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