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色煙花(42)_黃榮

四十二

　　我沒再說話，轉臉看了一下小哦，她的臉上，滿是憂傷。

　　「他們走後，留給了我們兩姐妹一筆錢和一棟房子。那年我還在上初中，我比小呀大兩歲，所以從那時起，生活上就一直都是我在照顧著她，為了維持生計，我很早就輟學開始工作，後來又邊工作邊自考，苦不堪言。附近好心的阿姨也經常會來幫助我們。即使如此，生活還是比普通人想像中的要艱難。」

　　我心說，你真是一個很好的姐姐。但沒有轉換成語音，安靜地聽著她繼續傾訴。

　　「每次生活中遇到麻煩時，我都一人扛著，從來不讓小呀受到傷害，也儘量不求別人，但有時候真的很困難，這其中的心酸苦楚只有我自己知道。你不會理解同時失去父母後，日子會有多苦。所以，你比我幸福，至少還有個人來照顧你。其實我也真的很想有個人來照顧我。然而……」

　　說到此處，小哦語塞，我感覺周圍的空氣仿佛濕潤了一點，再看小哦，她已經悄然落淚。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小哦柔弱的一面。

　　我試圖岔開話題，但沒有成功。路燈穿過一盞又一盞，一雙影子被拉長了一次又一次。我們還是讓對白留著空白。最後到了一個黑暗的地段，這裡是路的盡頭。溫柔無邊的流光下，我們停止了腳步。

　　受到小哦的感動教育的第二天，我決定回家過年。出發之前去附近話吧打了個電話通知家裡。沒料老頭一口拒絕了我衣錦還鄉的訴求，說：回什麼回，家都沒了。

　　我說：啊？被人偷走了？

　　老頭說：有你老子在，哪能被人偷啊？市政府下達檔，明年初要徵用我們這一帶的土地，只剩一個月了，現在各家各戶正抓緊時間裝修房子呢。現在家裡為這事還在外面借了兩萬塊。

　　我說：有這事啊。

　　老頭又說：家裡包門正好還缺點，你有錢就回來，沒錢就別回。

　　然後我沒再與這人囉嗦，因為長途，貴。

　　雖然被拒之門外，但我還是毅然決然地拖著行李箱上了長途客車。在這之前我壯志淩雲地擠了一上午才買到一張比平時漲價三倍的票。車子已經上了國道之後，我開始後悔，接著愈發強烈，恨不得從視窗跳下去，然後搭反方向的車回去。因為我發現我如此急著回家，完全是為了做樣子給小哦看，讓她欣慰地發現她的感動教育有多成功。

　　這時我最大的心願就是車子拋錨或爆胎什麼的，然後就可以耽誤行程為由要求退票，然後就可以一個正當的理由回到小哦的身邊，陪她和小呀過一個快樂的新年。

　　不幸的是，車子一路順風，沒發生任何事故，開得比裝甲車還穩。兩小時不到，到家。

　　我家所在的地方是一個老城區，給人的印象是，街道狹窄，人員落後，在此居住的所有的生物都操著一口千古不變的原始口音，連耗子叫都可以聽出歷史滄桑來，可見這裡的進化程度。而今建國半個世紀有餘，政府終於看不下去，決定將改革春風吹向這裡。

　　走進各個街巷，隨處可見灰色的牆壁上畫著大大的圓圈，中間寫著「拆」，隨處可見人家大興土木，積極裝修，茅房變磚房，平房升樓房，有的甚至連豬圈裡都吊了頂，碰上不知情的外國友人，還以為我們中國人多麼愛護動物，學他們把豬當寵物伺候呢。整個給人的感覺就是，世界太瘋狂了，人類太瘋狂了。

　　因為政府拆遷時是按房子的狀況來進行賠付，所以各個都不惜血本高舉外債，把自己的破爛房屋裝飾得金碧輝煌，而且只要求速度，表面看著可以就成，所以大多都是豆腐渣工程。

　　我家老頭本身就是吃這碗飯的，所以千載難逢占國家便宜的機會自然不會放過。只是想要改造我家那建築，工程有點大。

　　當然也不乏一些「釘子戶」，堅決抵制拆遷的，都是一些快要入土為安而死了又沒人埋的孤寡老人。這些老傢伙隔三岔五就上政府抗議鬧事阻撓施工進程，跟開老年人派對似的。抗議的理由是，他們已經對這片土地有了深厚的感情，這裡是他們的家，絕不允許土地被人霸佔。

　　等我來到我家所在的遺址，我幾乎不敢確定。因為原來的房子已經面目全非，連房頂都給掀掉。斑駁的殘牆上，稚嫩的字跡「笨蛋五十六兩」，這是小時候結仇的同學報復所為，所以我才勉強認出。

　　然後身邊過來一些老鄰居指指點點，一個兩年前中過風的老太太一個箭步跨上竹架板，上房去叫我健康活潑的父親下來。老頭扔掉手中的砌刀，直接從房上跳下來，結果落地時踩到一塊磚頭，一屁股坐地上，良久不能站立，然後不出所料將所有責任怪罪到我的頭上。我問要不要去醫院。老頭哼唧一聲，一躍而起，沖我罵道：我曉得你巴不得我死了。我累死累活一世人，養了你這白眼畜生。

　　周圍過來許多閒雜人等議論紛紛，主流民意是，大學生原來是這種素質。

　　然後各位回家做飯。老頭氣喘吁吁地把我帶到異處一個十平米的小房子，門上掛了十幾把鏽跡斑斑的大鎖，開鎖都開了大約四十分鐘，我生怕此公開得當場口吐白沫。門打開後，我呆若木雞，因為這個肛門大的地方塞滿了我們家全部的財產，老頭又是當地出了名的小氣，所以什麼破爛玩意都捨不得扔掉。整個房間只剩下兩隻38碼鞋大小的空間可以站立。我問老頭晚上在哪睡。只見他指著一台有點歷史的電視說：喏，就在那上頭。

　　厲害。我沖老頭豎了下大拇指，然後拖著行李箱走了。我在市里一所學院附近的招待所裡開了一間房，先洗了個澡，接著到外面攤子上吃了碗餛飩，然後在這所學院裡遊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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