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春校園 > 十年九夏 | 上頁 下頁


  我總是在母親的教訓下設想這樣一個場景,於是幾乎每一次,我都會不自覺地笑起來。我喜歡聽到他們誇獎陳果,讚美他如同讚美我,我熱愛那個時候他臉上略微羞澀的表情,那些忽然隱約泛起的紅暈如同楚楚的女子一般令人憐惜,他總在被誇獎的時候微微低下頭去,像一個靦腆的孩子。可是很多年以後,他告訴我,那個時候他只是低下頭去偷笑而已。

  陳果的視線從我的臉轉向我的腳,我不自覺地將鞋子有洞的那只腳踮起來繞到另一隻腳後面,以遮擋住那個可恥的小破洞,他遲疑一下又把目光轉回來,對我微笑,然後對我說:「小朵,你要去哪裡?」

  那個黃昏有著隱忍的歡愉,如同吹到最大的氣球一樣,鼓鼓的,馬上將要洶湧而出。陽光疲倦地映著我們的腿,並排這樣輕快地邁動著,影子在長廊上只有半截,我努力正視他:「我去教室拿書。」他微笑著:「正好,我也要去你們那邊找張老師拿節目單,我們一起吧。」我說好。可是心跳得整個胸腔都疼痛起來,臉開始可怕地發燙,有一種尷尬的快樂,無論再過多少年也不會忘記的漲得滿滿的疼痛的幸福感,那一條走廊又漫長又短暫,似乎永遠也走不到頭又似乎忽然之間就到達了。

  我回想起自己以為早已經忘記的童年,爸爸將我扶坐在他的肩膀上,帶我去門口的那似乎永遠沒有盡頭的小巷子裡看那些長得異常堅韌的小小的薔薇花們。我抬起頭,正迎上陳果的眼睛,篤定地望著我,什麼都不說,漆黑得望不到底,一層層地漣漪蕩開去。

  第二個星期我回家的時候,媽媽拿出一雙明黃色的淺口皮鞋,說是陳蕾表姐在上海念藝術學校,趁著放國慶假的時候從上海帶回來的,給所有的表兄妹都帶了,這一雙是我的。陳蕾姐還在念書,就算帶禮物給我們,合乎禮貌的應該是髮卡、糖果,怎麼可能是皮鞋?小小的自尊心開始劇烈地翻騰,我的表演夠拙劣了,原來那個下午並不是我所想像的完美,我的鄙陋還是毫不掩飾地展示出來給他看,我一定把下唇咬得泛白,媽媽慈愛地摸摸我的頭,說:「小朵,媽媽真對不起你,你的鞋子早破了,我也沒注意到,還是你陳蕾姐姐會挑,你看,這個顏色很乾淨,你可要好好愛護。明天我們上街去,我再給你買一雙紅色的,你不是一直很喜歡紅色?」

  我忽然掉了眼淚,大顆大顆的眼淚順著眼瞼滑下來,濺在地上沒有聲音,我把鞋子放在沙發上,用袖子胡亂地擦了一下淚水,幾乎是恨恨地:「我不要穿,你收起來吧!」

  學校裡每一年在國慶日都有一場大型的演出活動,幾乎所有的學生,還有他們的家長都會來觀看,陳果雖然最擅長的是鋼琴,但是學校的禮堂裡並沒有鋼琴,把家裡的抬過來未免過於講究,所以在節目單上我只看見,主持:陳果、顏然。

  這是很奇怪的組合,我想這所中學裡大約不會有人不認識顏然,她是校長的孫女,除卻皮膚稍黑,是不折不扣的美女,前幾年剛從國外回來,可是她有一口奇異的普通話,或者可以說她根本不怎麼會說國語,但是英文倒是流利得很。我正在驚歎怎麼女主持會是她,身邊的歐晴就撇撇嘴:「人家從小在國外長大麼,多半是玩洋的,搞中英對照,以顯示本校的英文實力是多麼的強大,這樣家長歡心,學校就財源廣進啦。」

  這是我入學的第二年,初二,即便在看國慶演出這樣的時候,我的膝蓋上都擺放著一本《三劍客》,我不愛熱鬧,我只是來看陳果,只有這樣一個時候我可以肆無忌憚地把我的目光牢牢地鎖定他而不擔心嘲笑和他的警覺,四周很喧嘩,歐晴抱著一袋爆米花,戴了眼鏡四下張望著,我不知道她在看什麼,因為我也在張望,陳果大概是在後臺準備,我一直沒有在人群裡找到他。倒是不一會兒歐晴低低地叫喚一聲,我轉過頭去順著她的目光,只看見黑壓壓的一堆人,她拉我的袖子,輕聲而又急切地說:「那個,黑衣服的,背很直,背著一把吉他的那個。」我終於順著她的手指的方向看見一個修長的身影,吉他的頭高過他的頭,幾乎是貼在他的背上,歐晴的臉蛋不正常地緋紅一片:「喏,我跟你說了無數次的,就是他,高一(2)班的,林越。」

  歐晴說對了,陳果說中文,顏然把它翻譯成流利的英文,歐晴說:「肯定是事先排演過無數遍,不然以顏然有限的中文能力,哼,」她不屑地笑一下,「她連常用中文字都還沒認全呢!」

  不過所有的家長似乎都很高興,英文在這個城市受到的關注簡直令人髮指,比如說我媽媽就常常教訓我:「不要老看閒書了,多背幾個單詞,我把你安排到四中來,就是因為只有這裡有外教,你知道學費比其他幾個中學貴多少嗎?英文念好了,以後用處多著呢!你不要整天就只知道看小說,當然,我也不是反對你看,你可以試著看原版的,這樣又學習了,又消遣了,一舉兩得啊!」

  我看著臺上站在陳果身邊嬌俏的顏然,暗想幸好媽媽今天因為有事沒有來,不然看見顏然肯定是兩眼放光恨不得把我拿去換她回來才好。

  那天晚上陳果和顏然就在每一個節目的結束和開始之間出現一下,我就在節目的交替之間抬一下頭,接著再埋頭看書,又或者在陳果站在帷幕邊露出半邊身子半邊臉的時候,我偷偷地看他。那個時候林越對著麥克風彈吉他唱了一首他自己寫的歌。

  歐晴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過林越,他單薄的身子漫不經心地坐在那裡,抬起頭來的時候可以看見他完美的尖尖的下巴,他的聲音超越我想像的清澈,裡面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獨有的豪情。那個時候他還沒有失去過什麼,他還沒有經歷過什麼,所以無法表現得如同言情小說裡的男主角一樣神奇並且成熟完美,淩駕一切。可是他那種對任何事任何人都滿不在乎的表情,就足以傾倒一片女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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