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春校園 > 十年九夏 | 上頁 下頁


  沈菲上場的時候,我跟歐晴拼命地鼓掌,她在臺上特意地向我們坐的地方還以微笑,她穿著一雙白色的芭蕾舞鞋,還有潔白的天鵝裙,她小小的足尖並不是非常標準地立起,手臂作出擁抱的姿勢,頭深深地低著,然後旋律響起,她翩翩起舞。她的修長的雙腿靈活地在木地板上跑動,長髮完全的被綰起來,用純白色的寬大的、帶著蕾絲花邊的帶子結成一個髻,微微墜著纖細的脖子向後仰著。

  早在節目排演的時候,沈菲對我說過,她從前學習芭蕾舞時腳踝曾經扭傷,所以後來就沒有再接著學,但是她被指定了要出一個節目,與其傻乎乎地朗誦,還不如就跳一段久違的天鵝湖。「你瞧,」她那天笑嘻嘻地伸出她的赤裸的足,我看到她的大腳趾跟二腳趾已經一樣齊,並且有些微的彎曲,她接著說,「如果接著學下去,還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子呢!所有的跳芭蕾的演員們,她們的腳從不輕易示人,因為跳得多了,就會變形,非常的難看。」她說這個話的時候小臉有淡淡的心疼,又有一些慶倖和惋惜的樣子,垂下去看自己的腳的眼簾有長而纖細柔軟的睫毛,很美。

  我跟歐晴都坐在台下安靜地看她表演,忽然在一個跳躍的動作裡,她好像是一下子承受不住髮髻的重量,又或者是腳尖滑了一下,她重重地跌倒在舞臺上。站在帷幕後面的陳果第一個跑上去托起沈菲的腰,我看見她疼痛的眼淚順著直挺的鼻樑滑落,所有的觀眾都紛紛站起來,探頭過去或者直接湧到臺上去。

  沈菲無疑摔得很嚴重,我擠不到她的身邊,只能聽到人群中細細傳播著的各種消息,很快的,醫院的車開來了,沈菲被送到醫院,而演出還是照常進行。禮堂很快恢復了安靜,陳果和顏然依舊用一中一英的方式報幕。

  下一個節目,下一個節目……

  「我們去看看她吧!」歐晴的臉上毫不掩飾地寫著關切,我想了想,然後說:「她爸爸媽媽都在的。明天吧!等明天她好一些,我們再去。現在去了,也見不到她。我想去透透氣,一會兒就回來。」

  我單獨走到第二出口,禮堂的外面是小小的花園,十月,有涼爽的風吹過,風裡有清冽的夜來香的味道,我看見一個高高直直的身影在一排自行車中間嫺熟地開鎖,然後他拉出一輛,騎上揚長而去,我記得他的脊背,那是林越,他的車應該有很多年的歷史,因為有吱吱嘎嘎的誇張的響動聲。後來,就憑著這樣的聲音,老遠就能知道他從哪個方向到來。

  我拾到一朵被路人摘下又丟棄在枝椏上的花,她還沒有開放,是個小小的花骨朵,修長,光滑,有明黃的,像蝴蝶一樣的花瓣,它在有月光的夜晚安靜地盛開,盛開得那麼厲害,仿佛連花瓣都要掉下來,可是一到白天,它們就把所有的花瓣收起來,皺巴巴的像揉壞了的書頁。如此幾夜,它們就凋零過去了。

  我把花骨朵外面裹著的綠色表皮撕開,然後對著花蕊輕輕地吹幾口氣,那個花骨朵就如同一瞬長大一樣,盛開著,我把它放在園子裡的枝椏上,低語:「也不辜負你來一回,盛開一次,只有一夜,但是那麼美,也就夠了。」

  §第二章

  我在這個陌生繁華的城市遇見伍舶,那是一個內容龐大的聚會,亂七八糟的詩人作家畫家電影人聚集在一起,有朋友,然後朋友的朋友,接著是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總之是混亂極了,聊天的時候,他坐在我的身邊,用中文問好,然後我們低聲交談,他講述他和他的雙胞胎妹妹一起在世界各地旅行,他說他乘坐了五條船才來到上海(他用中文說船的時候,說成舶,他喜歡這個字,並且認為船舶之間沒有區別。)所以給自己取了中文名叫伍舶。到了用船行走的下一站,他就叫陸舶,還有戚舶,巴舶……然後他就要再改一個名字,伍舶只是他在上海的名字而已。他得意地告訴我說,他學習中文有三年了,百家姓他可以倒背如流。

  我懷疑他是否真的明白倒背如流的含義,他的妹妹Jenny有卷翹的長長的睫毛,有深邃的雙眼皮,嘴巴是我們最常見的那種,薄薄的,毫無美感可言,就一個女孩子來說,她並不柔媚,線條過於剛硬些,區別于伍舶的爽朗,她有不合年齡的寡言。

  Jenny有一個叫Martin的男朋友陪伴身邊,短髮,相當精神,對Jenny如影隨形,我曾向伍舶表示羡慕他們的恩愛,可是伍舶笑笑說,那只是因為Martin完全不懂中文,離開Jenny就寸步難行的緣故,說罷唇角咧開笑起來。

  伍舶親吻我的時候,我總是把頭微微向後仰,如同獨舞的那一夜,被長髮綰起的髮髻墜著一樣。他對我講述他的過去,潮濕的風吹過他的額發,有一些粘在上面,一直要到被吹幹水分才肯順著風向往後倒。

  伍舶說:「每個人,都有愛上任何人的可能,只要他們相遇,只要那一刻天使為他們照亮彼此真正的容顏。」

  於是我跟他在一起,即便我只知道他在上海的隨手即換的名字,我猜想他並不能看到我真正的容顏,那個支離破碎的容顏,在心深深處,雖然如同攪動大海,海浪砰訇,但是沒有人探詢得到,甚至連我自己都早已忘記了去探訪她的地圖。

  我只是為了這句話,我忘記了是否在多年以前也曾經在某個人的口中聽到過類似的話,或者它只是一句歌詞,深植於心,但是我卻忘記了它的旋律和名字。這並不奇怪,這一年來,我開始陸續忘掉很多事情,因為我對很多場景和臉的輪廓,人的聲音有奇異的熟悉感,仿佛前世相識。但是醫生告訴我,我有輕微的抑鬱症,在我清醒的時候(我總覺得自己一直清醒),我就開始回想我的過去,伍舶熱情地幫助我整理日記,詢問我當年的故事,並且試圖尋找出哪一件是刺激我抑鬱的主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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