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春校園 > 十年九夏 | 上頁 下頁


  那是一個平凡無奇的週末,清晨的時候沈菲因為在練習中按鍵的輕重總是把握不好,而一直被懲罰著反復地彈奏那一個章節,老師在另外一間屋子教導那兩個學習聲樂的孩子,那一首《月光》的中部被沈菲反反復複地彈起,一直到最後她的雙手已經酸痛了,她不知道為什麼一首輕輕淡淡的《月光》,自己總是沒有辦法融入進去,心靜不下來,於是一邊漫不經心地彈,眼光就不受控制地從視窗飄出去。

  那個小花匠正拿著一把大剪刀,他的剪刀似乎故意不長眼睛地四處胡剪一氣,並且無論是什麼高度的植物,他決不彎下腰去,脊樑永遠是筆直筆直的,簡直像是被兩塊鋼板夾住的一樣。

  沈菲忍不住就對著窗外叫:「哎,你把它們都剪死掉了。」聲音糯糯清甜,語罷就覺得臉燒得厲害,那邊清俊少年望過來,看見一縷若有若無的嬌羞暈開。沈菲的臉漸漸更加漲紅起來,小花匠也不說話,就那麼站著,目光在沈菲臉上頓了幾秒,又別開去,逕自剪自己的花。十四五歲的年紀,哪裡經得起這樣的軟釘子,心裡暗暗就含了氣,嘴巴也微微嘟起來,哼一聲,有什麼了不起,背那麼直,像個呆子。

  林越最初留給沈菲的,就是這麼一個筆挺的脊背。

  沈菲的生活單調高雅,她穿著市面上找不到的漂亮裙子,戴著父親從日本帶過來的美麗髮卡,她擁有一切同齡人難以想像的物質享受,可是她的生活依舊單調,她不會跳皮筋,也不會踢毽子,她甚至不喜歡打羽毛球,課間的時候她總是一個人坐在教室裡,偶爾跟杜薇、歐晴一起聊天,疊紙鶴,看日本漫畫,窗外有高大的梧桐樹發了嫩芽,有一些葉片已經長大,還有幾片都已經掉落在操場的跑道上了,沈菲坐在教室的第二排,值日生剛擦完黑板,粉塵在窗外透進來的陽光下四處飄蕩,無所遁形。那些梧桐樹有明亮的生機勃勃的綠色,沈菲低著頭,畫五線譜,畫漫畫裡的女孩子的一隻眼睛,畫她們的一縷捲曲的長長的頭髮,她的課桌裡總是有很多這樣的「部分」紙張,因為從來沒有一幅畫有完整的形態,所有的東西,似乎只有局部能吸引她,而別的,就會被忽略掉,那一個「部分」,則會被無限地擴大,蔓延開去,永無止境……

  畫小花匠的背影是極其容易的,沈菲第一次這樣想的時候微笑起來,她覺得大致就是拿直尺那麼一比,筆尖順著尺子一劃,好了,小花匠的背就是如此的了,至於肩膀的線條,從臂膀到腰的傾斜,都可以不必管,反正小花匠已經只剩得一條直線了。

  我要將你眼目所喜愛的忽然取去,你卻不可悲傷哭泣,也不可流淚,只可歎息,不可出聲。

  ——《聖經以西結書》

  兩片不能相互碰撞的樹葉相愛的話,大約是非常絕望的了,它們只能遠遠地看見彼此,看見對方在千片萬片幾乎一模一樣的樹葉中蕩來蕩去,一直要到秋天,它們可以期盼的只有到了秋天落下的時候能夠相互偎依著漸漸失去全部的水分,然後消亡。可是萬一它們連落下也錯過呢?不能動,不能接近你,永遠,即便用盡所有的力氣,都不知道該向哪裡去努力。

  我用小小的心靈完全地去傾慕陳果,他的自然卷的頭髮微微擋住眼睛,凝視我的表情是我的天堂,他的所有的,但凡我能夠看到的,接近的,一切能使我欣喜的,都是我的全部的夢想。

  十四歲的時候,我還穿著有花邊的白襯衣,簡單的裙子,腳上終於有了一雙紅色的小皮鞋,可是它的品質那麼糟糕,我無論怎樣愛惜,終於還是在前面破了一個洞了,我不願意跟媽媽要錢去買一雙新的鞋子,也不願意跟她要錢去修補,我的小小的虛榮心敵不過媽媽每天晚上都憂鬱的眉頭,那個時候,家裡把所有的錢都拿去做生意了,付了門面的一年的租金,還有進貨以及貨櫃,做完這些以後,就幾乎沒有了積蓄。我只喜歡上體育課,那樣的下午,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穿上老土的但是乾淨的白球鞋,雖然我擔心在陽光下曝曬會讓我的肌膚一寸一寸地乾燥起來,然後悄悄細微裂開。可是我只能在那樣的時候,覺得坦然。

  我的中學坐落在麥城的開發區,是全市最好的一所中學,有一個足球場,兩個籃球場,四棟教學樓,三棟宿舍樓,甚至還有一片小樹林,總之,在麥城所有的中學裡,這個算是非常廣闊的了,學校的門口有許多的小飯店,長長地排了一整條街,那條街道筆直地通向市中心,遙遠地,可以看見橫攔著的高大的立交橋。學校的操場上整齊地栽種著不知名的樹,多年以後我到了上海,在陽光下看見那些熟悉的樹木的時候,我說,啊,我們當年的中學,也是有很多很多這樣的樹的,我的朋友告訴我,那就是法國梧桐,我們的校園種了如此多的法國梧桐,但是我們不知道,並且在說起張愛玲的時候,我們還是會無限嚮往地說,她就住在上海有法國梧桐的那條街。

  法國梧桐其實不過是一種尤其平凡的樹,結出一些毛茸茸硬硬的圓果,有像楓葉一樣的葉子,但是在秋天來臨的時候,它最多只能變成枯黃色而並不能變成絢麗的嫣紅。我們的教學樓是一個「口」不要下面一橫的形狀,我和陳果就分別在那兩豎對望的教室各自上學。那是不太遠卻也不近的距離,根本無法看到對方。

  我常常在校園裡遇見陳果,他總是跟許多的人在一起,有時候打球,有時候一幫人熱火朝天地邊走邊討論,這樣的時候我們從來不說話,只是彼此微笑一下代表打過了招呼,然後再向著相反的方向繼續前行。

  陳果的父親是這個城市裡的教育局局長,這使得陳果在小學、初中、高中都獲得老師們額外的關心和照顧,而他自己本身,也是讓人禁不住喜愛的,在二十歲之前,陳果都以一個榜樣的姿勢出現,他年少時候的優異的成績,他的出色的樣貌,還有他的獲得無數獎狀的鋼琴演奏,在眾多的表兄妹被各自的父母教訓的時候頻繁地被提及,似乎所有的讚譽之詞都可以套用在他的身上,而不會誇張。我一次又一次地在母親的教導裡聽見這樣的話:「你要是能有你果表哥一半成績,我就心滿意足了。」可是倘若陳果考了一百分,而我只考五十,不知道媽媽是不是會心滿意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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