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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外國。」我說。我不想再談白藍,我對小噘嘴說:「我那時侯想,要是李光南不肯娶你,我就娶你算了。可惜這混蛋不鬆口。」

  小噘嘴說:「我才不要嫁給你!」說完,她也溜到了桌子底下。

  九四年秋天,我收到白藍的最後一封信,信寫得非常簡短,好像是電報一樣。她說她有一個機會去國外,所以不讀研究生了,並聲稱與我再見。照她以前的脾氣,再見之前還會說幾句鼓勵的話,那次卻沒有,大概她也覺得這個做法很多餘吧。

  我想去上海找她,但沒抽出時間,那陣子廠裡在趕產量,據說是跟外國人簽了合同,要是生產不出糖精,就得把我們全都賣到馬來西亞去做豬仔。這當然是工人們胡說八道。那年秋天,新車間造好了,環境不錯,有程式控制操作室,有空調和暖氣,樓上樓下都有廁所。可是我還得在老車間幹活,老車間又髒又破,是給犯了事的工人繼續改造的。我早就猜到是這種結果,估計我得改造一輩子了。兩個車間一起開足馬力,產量指標壓得我喘不過氣,車間裡派了督戰隊下來,一個幹部看守一個工段,我去小便都要打報告。幹部還提醒我,少喝點水,爭取早日完成產量,為國家創匯。我說:「媽的,你乾脆讓老子直接尿在反應釜裡吧,反正也嘗不出有尿。」幹部說:「你當你是在演《紅高粱》啊?」

  上述的幹部,一定是男的。我還遇到過一個女幹部,四十多歲,長得非常嚴厲,但其實很怕我們這夥大老粗。我們在幹活,她也不能做閒事,只能在車間裡踱來踱去,一言不發。我舉手要求上廁所,她就很細心地問我:「大解還是小解?」我說:「我要小便!」女幹部就對我說:「那你快點回來。」這種話惹得周圍的工人哈哈大笑,好像我跟她睡在一起的樣子。

  我在糖精車間還遇到了魏懿歆,他仍然是個結巴,我還以為他升上去做幹部了,結果他告訴我,他也被調過來造糖精了。那個什麼機電一體化的大專徹底白讀,從此淪為三班工人。我還問他:「你不是會修水泵嗎?你怎麼也來造糖精了?」魏懿歆說,別別別提了。他結結巴巴說了一串,我才搞明白,原來廠裡從各個班組抽調人手,鉗工班分配到了一個名額,從生產技術上說,該班組最爛的是歪卵師傅,應該他來上三班,結果糖精車間的幹部一聽是歪卵,連連搖頭,不敢要他。那陣子魏懿歆恰好找了個女朋友,是糖精車間的管理員,於是就把魏懿歆送來造糖精了,和他女朋友一個班次。領導還說,這是照顧他們,讓他們二十四小時在一起,要是把他們分在不同的班次上,那就恰好相反,兩個人幾乎見不到面,相遇在一起的時間得用函數才算得清。

  魏懿歆說,路小路我我我比你還倒楣。我不理解他的意思。他說,你你你幹了那麼多壞事,最後是上三班,我我我什麼壞事都沒幹,最後也是上三班。我聽了這話很不高興,後來我想起我媽講過的一個故事,說一群刑事犯關在牢裡,看見了政治犯被抓了進來,就很高興。當時我就像個刑事犯,看見魏懿歆這個政治犯,我確實應該高興才對。

  後來魏懿歆和我幾乎大禍臨頭,事情是這樣的:有一次夜班,我連續兩個白天睡不著,到了第三天夜班時,我實在頂不住了,把當天產量完成以後,我就想找個地方去睡覺。因為有幹部在,我不能去休息室裡睡,也不能在車間裡睡,就借小便之名跑到貨梯下麵的原料堆裡,那裡堆著如山一樣的原料包,黑漆漆的,人縮在後面打瞌睡,別人根本找不到。我屁股一著地,眼皮也跟著合上了,完全不顧那地方氣味難聞。我本想打個瞌睡就醒過來的,誰知一路做夢,睡得死死的。後來我覺得有人在我身上澆水,順著脖子流了下去,我就算是個豬,這時候也醒過來了,睜眼一看,有條黑影站在原料包上,正對著我尿尿呢。我大喊一聲:「操你媽!」那人嚇得半死,怪叫一聲,端著###就跑。我豈能讓他跑掉,猛躥起來,躍過那堆原料包,一把揪住他後頸。這個人就是魏懿歆。

  當天魏懿歆還在後道工序出成品,尿急了,就跑出來方便。為了趕產量,他來不及去廁所,就近跑到原料包這裡,也是半夜裡迷迷糊糊,根本沒發現後面還躺著個路小路。這件事本來是值得原諒的,但我當時不這麼想,都被人尿在頭上了,以後傳出去就別混了,人人都可以在我頭上尿尿。我大喝一聲:「不許走!」順手揪住魏懿歆的皮帶,不讓他把###放回去。當時我並不想打他,我只是要保護現場,他那個暴露在外的###就是證據。

  魏懿歆非常害怕,以為我要行兇,把他閹了。他猛烈地掙扎,並且對著車間大喊救命,裡面的人一哄而出,看到這個情景,笑得前仰後合,都快昏過去了。後來,魏懿歆的女朋友撲了過來,為了保護他,她也揪住了皮帶,並且用力往後拉。我更不肯鬆手了,這婆娘很不善,被她拉回去了,一定抵賴得一乾二淨。當時的情景是:我拉住魏懿歆的皮帶,而魏懿歆和他女朋友也拉著皮帶,好像拔河一樣。在六隻手中間,魏懿歆的###可憐巴巴地垂在那裡,三個人似乎都覺得,在這樣複雜的情況下去碰它,很不禮貌,所以大家都儘量避免去觸動它。周圍的工人都笑翻了,活色生香的場面啊,還有人喊加油。

  最可笑的事情發生在我鬆手時。我鬆手是因為覺得很好笑,我跟他們兩個廝打在一起,搞得像是要搶###,這也太不堪了,我應該讓魏懿歆把###放回去,然後到廠外面去單挑。我鬆手之前沒跟他們打招呼,根據牛頓第一定律,魏懿歆和他女朋友的手產生了猛烈的慣性。一聲慘叫之後,魏懿歆捂著下體痛苦地躺在他女朋友的懷裡。這件事情是很有教育意義的,它的意義在於:不管你是愛一個人還是恨一個人,都要記得牛頓第一定律,那些突然撒手的傢伙都會對別人造成傷害,甚至比打一拳更嚴重。那年我又學會了一個新詞,叫「睾丸挫傷」,假如不是魏懿歆做標本,我簡直會以為是「搞完磋商」。

  第二天我去保衛科交待問題,我還堅持說這起事故的責任人是魏懿歆的女朋友,我親眼看見那娘們的手砸在魏懿歆的下體(我對保衛科的人不用「###」這個詞),但大家都在笑,認為我在這種時候還栽贓,腦子不正常。

  後來保衛科長找我談話。這個科長已經不是原來那個科長了,原來的科長,據說因為在大會上跟我打架,賣力得過了頭,廠長很看不慣他,就把他調走了。新科長對我態度不錯,這也是應該的,沒有我犧牲自己,哪裡會有他的今天?新科長說:「路小路,你在原料堆後面做什麼?你的工作不在原料堆後面。」我不防他用推理手法來處理問題,立刻語塞。新科長笑了笑說:「如果把這件事定性為打人事件,那你和魏懿歆都要受處分。你打人,他呢?對著生產原料小便。一個是行兇耍流氓,一個是搞破壞。」他說這個話的時候,科室裡就我跟他兩個人。我也聽出了他的意思,就說:「科長,你說該怎麼處理吧?」

  保衛科長說:「算你們上班時間打鬧,就什麼事都沒了。他的醫藥費得由你出,你被尿在身上就只能自認倒楣了。」

  我說:「就照你說的辦吧。」

  保衛科長拍拍我肩膀說:「回去吧。回家替我問你爸爸好,路大全的兒子嘛。」

  我聽了這話,恍然大悟,只好擼著光頭出來了。後來我還提著一籃水果去看魏懿歆,魏懿歆說:「路小路,我我我沒出賣你,我沒說你你你睡覺。」我當時一陣心酸,想說他夠意思,結果他女朋友進來了,二話沒說就把我轟了出去。我也沒怪她小心眼,要是我的###報廢了,我老婆的心情也不會好到哪裡去。

  九四年的時候,由於擔心廠裡買斷工齡,我爸爸早早地退休了,拿五百塊錢一個月,每天在麻將桌上度過他的無聊光陰。他很快長出了白頭發,陳年的腰傷發作,漸漸變成一個佝僂著身體的老人。我沒想到他會老得如此迅速,好像一棵秋天的喬木,一夜之間就改變了面目。我想我到老了也會如此,或者如白藍所說,未老先衰,那樣就不必忍受突如其來的衰老的煎熬了。我爸爸以前揍過我,後來我跟他對打,再後來我就沒有碰過他。我再也不會去揍我的爸爸了。

  我爸爸退休之前,托人找到糖精廠的保衛科長,他們是老同事。保衛科長答應把我調到門房裡去做廠警,這事情我沒同意。我聽白藍說過:「小路,將來你無論做什麼,都不要去做看大門的。」我問她為什麼,她說:「那樣你就真的未老先衰了,我會傷心的。」

  後來保衛科長說,不做廠警也可以,把路小路借調到聯防隊去,那兒更清閒。我也沒答應,眾所周知,在某些年份裡,聯防隊的名聲很難聽。

  那一年,我抽空去上海找白藍,我手裡只有一個位址而已。我坐上火車,沿著滬寧線往東,到上海的時候已經是中午。我坐上公共汽車,到醫學院去找白藍。宿舍的人告訴我,白藍上個星期就走了,去哪裡不知道。我失去了目標,也不知道該去哪裡,只能一個人在醫學院裡逛。這是真正的大學,不是我讀的野雞大學,也不是戴城那種小家子氣的大學。我在裡面逛了很久,每一條道路仿佛都很熟悉,地上的落葉也很熟悉,我想起她說過的,每一片枯葉都只能踩出一聲哢嚓,這是夏天的風聲所留下的遺響。我想你是一個多麼詩意的人,可惜詩意對人們來說近乎是一種缺陷。我好像已經有幾輩子沒見到她了。

  後來我走進了一條黑暗的走廊,一個人都沒有,兩旁放著很多瓶子,瓶子裡全是人體器官標本。再往前走,有很多怪胎標本,都是被扭曲得不忍睹目的胎兒。一切都是那麼地怪異,好像是有人在召喚我往前走。一直走到一扇門前,門鎖著,我通過小窗向裡面張望,看見幾具屍體擺放在那裡,用布蓋著,如此安靜地,我好像是走到了人世盡頭。猛然之間,我毛骨悚然,返身狂奔而去,那寂靜之中的笑聲告訴我,所謂奇異的旅程在此已經畫上句號。

  那天晚上我回到火車站,打算回戴城,在北廣場上遇到了三個人,發生了一點口角,這三個人不由分說圍著我就打。我被他們揪住,無法脫身,當時我聽見其中一個人竟然操著戴城口音,真是氣不打一處來,在對打中我的一個槽牙掉在了地上,臉上全是血。後來這三個人揚長而去,我也不敢去追,只能跑進火車站,在廁所裡洗了把臉,免得員警把我請進去。我對著鏡子照了照,發現自己的半邊臉腫得跟豬頭一樣,完全失去了從前的瀟灑風采,與我在醫學院看到的怪胎相去無幾。

  那天我上了火車,是站票,火車非常擁擠。我被打得昏頭昏腦,實在站不動了,就跑到餐車那裡,要了一杯十八塊錢的綠茶,然後我就可以坐在餐車上了。我非常想睡覺,頭暈得像在坐旋轉木馬,但我又不敢睡,怕坐過站。後來,對面有一個女孩問我:「你去哪裡?」

  我說:「去戴城。」

  她說:「你睡一會兒吧,到站我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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