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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九四年夏天,小噘嘴快要調走的一個夜晚,我在澡堂洗澡,洗得渾身發紅。洗完之後我覺得很舒服,拎著毛巾肥皂往車棚方向走,忽然看見有一輛救護車開進廠門。這是下中班的時候,都在交接班,這個時候出工傷事故是很少見的。後來有個糖精車間的阿姨對我喊:「路小路,你還不過去看看,你女朋友出事了!」我先是沒反應過來,隨後想起她指的是小噘嘴。我扔下毛巾,順著她指的方向狂奔過去。救護車先於我到達了出事地點,我跑到那裡的時候,只見一群人七手八腳把一個人抬上了車子,車門砰地關上,隨即呼嘯而去。

  我整個人像冰棍一樣立在那裡,邊上的工人很同情地看著我說:「杜潔結束了。」所謂的「結束」,是我們那邊的切口,就是完蛋的意思。我問他們:「死了?」他們說:「倒也死不了,除非她自殺。」

  那天小噘嘴是下中班,她騎著自行車往澡堂方向去,路上有一個窨井沒上蓋。那個窨井平時都有蓋的,正好白天有個農民工疏通了一下,他就忘記蓋上了。窨井很淺,口也很小,像我這麼一條大漢就是想鑽都鑽不進去。半夜裡,小噘嘴騎著自行車經過,前輪正磕在窨井上,她翻落在地,然後就掉了進去。她太嬌小,那個窨井的直徑仿佛就是為她量身定做的。那麼小的姑娘掉到了窨井裡,下面流的都是從車間裡排放出來的攝氏80度以上的沸水。小嚼嘴就這麼掉進了沸水裡。

  所有人都說,小噘嘴太倒楣了,假如她沒騎自行車,假如民工把蓋子蓋上,假如她不是那麼嬌小,假如這是冬天(冬天沸水會冒出熱氣)。假如假如,人生沒有假如。

  她掉進去以後,大聲慘叫,有幾個過路的師傅把她從水裡撈了上來。上來之後已經完全不像樣子了。有人告訴我:「臉上沒事,但胸口以下全完了。」我看著那個黑沉沉的井口,假如它是一根煙囪,我會用錘子砸了它,但它是個窨井,它深陷於地表,我除了拿一堆土去填平它,別無辦法。我無法發洩我的仇恨。後來我用腳把窨井蓋子踢到它本該在的位置上,我騎上自行車去小李家報信。

  有關小噘嘴的事情,廠裡最終是這麼判定的:她在生產區騎自行車,所以這起工傷的責任由她自己承擔。廠裡沒有賠一毛錢。那次小噘嘴的媽媽哭到廠裡來,說好歹求廠裡給她買一台空調吧。她渾身燙傷,為了治病,七月天穿著一件橡皮衣服,把身上都綁了起來,那種滋味不是一個正常人能想得出來的,她又疼又熱又癢,天天哭著說不想活了。廠裡說,那就照顧你一次,把勞資科的那台舊空調拆回去吧。

  她媽媽就哭著走了。

  假如讓我回憶我的一九九四年,我會說,那一年仿佛世界末日,所有心愛的事物都化為塵土,而我孤零零地站在塵土之上,好像一個傻逼。我年輕的時候不是什麼好東西,結了很多私仇,冤有頭債有主,這些私仇都可以用磚頭木棍去解決,不管是我解決別人還是別人解決我。可是到了白藍和小噘嘴這裡,你就算送我一挺機關槍,我都不知道該去射誰。那時候我想,人活在世界上,找不到所愛的人,尚且能愛愛這個世界,可是找不到所恨的人,要去空泛地恨這個世界,這件事太荒謬。

  二〇〇四年,我去戴城的一家網吧,進門之後我就看見一個電線杆子戳在座位上,玩的是CS。此人用一把AK47,槍法極爛,但他就是不死,閃轉騰挪,東躲西藏,三個人圍捕他都沒用。我看得好笑,從前他在廠裡被師傅們圍捕,這手功夫在十年之後居然還沒忘。後來他跑到了一個死胡同裡,想回頭也來不及了,被人用機關槍打成了篩子。我又想起他從前的樣子,被逮住以後,一臉愁容好像堂吉訶德,管工班的師傅們看見這種表情,淫心大發,十幾個巴掌在他頭上亂拍。跟他玩CS,我也會有一種把他打成篩子的衝動。

  後來他扭頭看我,第一眼沒把我認出來,我想這會兒手頭上要有塊毛巾就好了,照著他的###抽去,他就知道我是誰了。再後來,他從座位上跳起來,要和我擁抱。我說:「長腳,他媽的,你不要在我身上摸來摸去。」長腳說:「你不要叫我長腳,好多年都沒人這麼叫我了。」

  長腳把我拖到賬台前面,我把賬台拍得山響,女掌櫃從後面探出頭來,她還是像從前一樣,小小的臉蛋,細細的眼眉,但嘴巴卻不噘了。她一看見我就發出一聲尖叫,跑出賬台挎著我的胳膊。她戴著一副黑手套,我注意到了。她說:「SWEETHEART!喝酒去!」

  那天在飯館裡喝酒,他們說我來得不巧,小李帶著兒子去南京了。我問小噘嘴:「你怎麼嘴巴不噘了?整容了?」說完「整容」我就想抽自己嘴巴,她卻不生氣,說:「都三十歲了,還噘著嘴,成尖嘴婆了。」

  我說:「這下麻煩了,我喊你『小噘嘴』都喊習慣了,你現在既不小也不噘嘴。」她說:「你叫我SWEETHEART啊,你在現在天天嘴裡夾著英語說話吧?」我說:「別取笑我了,我現在天天夾著操他媽說話。」

  我故意問長腳:「長腳,你現在還在修管子?」長腳說:「去你的,我現在是網吧的投資人,電腦公司的老闆。」我說:「還是修管子好,外國叫水喉工,到人家家裡去修水管,經常能有豔遇。」長腳說:「我不要豔遇,有了豔遇就拿不到工錢了。」我說:「你可以跟她們在家裡捉迷藏,肯定逮不住你。」

  小噘嘴說:「你不要欺負長腳了,他剛剛遭受了人生第一次失戀。」我說:「三十歲的人才第一次失戀?」長腳說:「操,討厭!」小噘嘴說:「長腳愛上了隔壁服裝店的女老闆,正使勁追呢,人家忽然拎了個小孩在他面前,說是自己的兒子,長腳要娶她還得搭上做小孩的爸爸。」我說:「這不挺好嗎?」長腳說:「你看我像是做爸爸的人嗎?我得衡量衡量,我沒有失戀!」

  當時我說,長腳,你就去做這個小孩的爸爸嘛,這件事情很偉大,值得你去做一做,再說你當年被我們抽###,很可能抽出不孕症呢。長腳就撲過來掐我脖子,三十多歲的男人了,那雙手冰涼而細長,搞得我直起雞皮疙瘩。

  後來我們都喝醉了,長腳率先溜到桌子底下。我和小噘嘴呆頭呆腦的看著對方,小噘嘴忽然說:「你太不夠哥們了,我出了事以後,你都沒來看過我。」

  我說:「我那時候心腸軟,見不得你的樣子。你們結婚都沒請我嘛。」

  「壓根就沒辦喜事,他爹媽不同意。」小噘嘴說,「後來我們去上海治病,再回到廠裡一看,你已經跑了。」

  「你得原諒我。我呆不下去了。」

  「我呀,我知道你那時候喜歡的是白藍,我還以為你去找她了。」

  「我去了。她走了。」

  「她去哪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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