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春校園 > 少年巴比倫 | 上頁 下頁 |
七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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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睜著一隻眼睛看著她(另一隻眼睛腫著),她對我笑笑,這是一個微胖的女孩,眼睛很大。我心想,只要老子不死,我一定找你做我的女朋友。後來我倒在桌子上就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她拍我的肩膀,說:「戴城到了。」我醒來覺得頭痛欲裂,站起身打算下車,見她不動彈,我問她:「你不下車?」 她說:「我去南京,我是南京人。」 那天我跌跌撞撞下車,心亂如麻,我想我就這麼失去了最愛的人,這個南京的姑娘,我也要記住她一輩子。 很多年以後,我坐在上海的馬路牙子上,我對著張小尹講這些故事。後來她成了我老婆,我講這些故事時候她很開心,我決定每天給她講一點,但有關工廠的故事已經被我講完了。所有的故事都應該有一個結尾,即使你有一個《百年孤獨》式的開頭,那個結尾也有可能很爛,但總比沒有結尾好。 我對張小尹說,我確實做過很多壞事,那年我在上海火車站被人打,回去就加入了聯防隊。我真他媽想找一群人來揍揍,甚至是拿電警棍往人身上戳。結果聯防隊發給我一根手電筒,雖然也是用電的,但效果相差太大。我拎著手電筒在街上晃悠,心裡很不爽。那時我媽很擔心,讓我不要太賣命,真的把命賣掉了就要不回來了。我對我媽說:「怕什麼?聯防隊專門欺負好人的。」 我還記得自己在清晨的街道上巡視,吃早點,跟幾個同伴說笑,後來有個買菜阿姨跑過來,對我們說:「那邊有人耍流氓!」我們跑過去一看,是一個年輕的民工在人行道上睡覺,他只穿著一條褲衩,由於晨勃,他的器官直剌剌地伸出褲管,指向天空。那根東西又粗又紅,亮晶晶的,過路的女人看見了都很不好意思,繞著道走。我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那個買菜阿姨說:「這種鄉下人你們聯防隊管不管?」我們沒轍,只好把那個民工踢醒,然後把他當流氓抓進了聯防隊。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抓他,我和他有什麼仇,有什麼恨,可以去干涉他夢裡的性事。這些事情說起來都很王八蛋。 我也記得自己在夜晚的街道上喊:「注意小偷!注意煤氣!鎖好門窗!「現在都是用電喇叭自動播音,那時候全靠嗓子喊。他們說我拿過卡拉OK二等獎,所以由我來喊是最合適不過。後來我們遇到個偷自行車的小偷,他一見我們就跑,我們五六個人在後面追,我他媽一跤摔在地上,把褲子都摔破了。當然,聯防隊不是擺炮的,把小偷抓住以後,我們非常高興,簡直像扛著年貨回家一樣。到了隊裡,小偷嚇哭了,我拿著銅頭皮帶嚇唬他。再後來,我們押著小偷去喊街,他的聲音太慘,附近的人都反映說做了惡夢。我也不知道這麼幹有什麼意義,難道用銅頭皮帶抽打一個小偷就能改變我的人生嗎? 張小尹說,這些故事都很好玩啊,聯防隊的故事。我說沒錯,我能把它們講得很好玩,好像春節聯歡晚會上的小品一樣,但我偏不。我不覺得這些故事有什麼好玩。 張小尹問我:「那麼你後來為什麼決定辭職了呢?」 我說,是這樣的。有一天黃昏,化工廠附近來了一條野狗,有戶人家的小孩把那只狗叫了過來,它以為有吃的,就湊了過去,結果那小孩用鐵簽捅進了野狗的肛門。那狗當場就瘋了,一口咬過去,從小孩屁股上啃下了一塊肉。當時我正在值班,叼著香煙在街上閑晃。小孩的媽跑了過來,一把將我揪了過去。那小孩趴在地上大哭。小孩的媽說:「你是聯防隊,你去打那條瘋狗,瘋狗咬人啦!」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條狗正沖著我呲牙,非常嚇人。小孩的媽對我說:「你到底管不管?你不是聯防隊嗎?」我咬了咬牙,抄起一根枯樹枝,那狗非常聰明,返身就逃。小孩的媽說:「追它!追它!」 我沿著河追去,那條狗跑得飛快。我追不上了,它就停了下來,好像在等我。我追過去時,它又拔腿逃跑。我追它的時候經過了糖精廠的大門,幾個工人正蹲在門口抽煙,大聲叫好,「路小路,追狗啊?今天晚上吃狗肉?」我不理他們,悶頭追去,跑了半裡地,那狗被我逼到了一個小碼頭上,除非它跳河,否則跑不掉。我沖著它獰笑,想把它趕到河裡去,據說瘋狗都怕水。那狗朝我看了一眼,其實它不是瘋狗,至少在那一刻還不是。但它顯然也不想下水,河水太髒,下去會得皮膚病。它嚎叫一聲,竟然向我撲來,照著我的小腿就啃。 那天我是心驚膽寒,被瘋狗咬傷了,自己也會變成個瘋狗。我拔腿就跑,那條狗在我身後狂追。這時我們又經過了化工廠的大門,工人們都笑岔了氣,對我喊:「路小路,你和它到底誰是聯防隊啊?」我還是不理他們,繼續跑我的。跑到小孩那邊,小孩的媽對我說:「你個慫卵,怎麼被狗追回來了?」我回頭望去,那狗也累了,蹲在遠處朝我看呢。 我從附近的修車攤上抄起一根鋼管,說:「操他媽,你今天非把你打死不可。」那狗真是聰明,見我抄起鋼管,返身就跑。這他媽哪裡是條瘋狗?我揚著鋼管,尾隨它追去,我們再次經過糖精廠的大門,這時候已經圍了四五十個人在看我追狗。這回它不往碼頭上跑了,而是沿著街道小跑,還回過頭來看我。那一瞬間,我與這條野狗心意相通,它在問我:「你他媽到底想幹什麼?」我對它說,老子就是要打死你。後來我覺得,它問了我一個更深奧的問題:「你他媽到底為什麼活著?」我回答不上來。這個問題由一條瘋狗向我提出,也不知道究竟是誰得了狂犬病。我扔下鋼管,我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活著,如此荒謬地,在這個世界上跑過來跑過去。 有關我辭職,其實也是一件可笑的事情。我跑到勞資科,拍出一張小紙片,這就是我的辭職書。結果他們告訴我,我是合同工,跟廠裡簽了五年合同,我這不叫「辭職」,而是違約,我必須寫一份「違約申請書」,然後由廠裡裁度。假如廠裡不批准,我也可以不來上班,那就等著被開除。 很遺憾,我在勞資科沒遇到胡得力。後來我拎著一把三角刮刀,闖進車棚,找到了胡得力的自行車。我用刮刀在他的自行車輪胎上捅了幾個洞,心裡還覺得不過癮,就把輪胎整個地剝了下來,只剩下兩個鋼圈。幹完這些,我就回家了,第二天我再去勞資科,他們就同意我違約了,而且講話也很客氣。我一直沒見到胡得力。 我回家以後,躺在床上,我媽坐在床邊問我:「以後你打算怎麼辦?」 我說:「先混著吧。讓我歇一陣子。」 我媽歎了口氣,我以為她要抱怨,不料她說:「你以後洗澡成問題了。」 我說:「什麼?」 我媽說:「你以前天天在廠裡洗澡,現在辭職了,只能到澡堂裡去洗了。洗一個澡五塊錢,你又不可能天天去洗。」 我說:「那怎麼辦呢?」 我媽說:「你每天洗屁股洗腳吧,跟你上學時候一樣。個人衛生最重要,髒了吧唧的,姑娘看不上你的。」 我聽了這話,哈哈大笑。我研究過一點星相學,我媽是射手座,這就是十足的傻大妞,而且一輩子都很樂觀。因為有了她,我看這個世界猶如喜劇。這是我命中註定的好運。後來過了些年,我獨自去上海謀生,我媽送我到家門口,我還挺傷感的,我媽說:「你不要去占人家小姑娘便宜。」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說:「當然,也不要讓人家占你便宜!」她就用這句話把我打發走了。她養兒子如同養狗,就怕我身上長跳蚤,就怕我出去招惹異性。我愛她猶如愛這世上的一切鮮花和白雲。 尾聲 巴比倫 小時候寫作文,老師讓我描述戴城,我就說它位於上海和南京之間,這裡的人都有幾個上海親戚,也有一部分蘇北親戚。上海親戚可以托他們買縫紉機和呢子大衣,蘇北親戚帶來的則是鹹鴨蛋。我這麼寫作文,老師很不滿意,認為我思路混亂,把戴城描寫得很猥瑣。 我的老師說,戴城是一座偉大的城,它建造於偉大的春秋戰國時代。有一天,一個國王帶著他的寵妃跑到這裡來,站在山丘上,眺望天下。寵妃指著遠處河汊縱橫的一塊平地,對國王說,她要在這裡造一座城。後來,國王派遣了許多奴隸,許多軍隊,許多天才的設計師,將這座城造了起來。這裡有寬闊而宏偉的城樓,婉約動人的小橋,環繞城市的護城河,以及幽謐古樸的園林。他和寵妃就住在這城的中心,有時候出城郊遊,他們去附近的山上,那裡有一口井,寵妃對著井照見了自己絕代的容顏。她並不知道,後山葬著很多奴隸的屍體。 在這個城裡,國王與寵妃像無數黃金時代的領袖一樣享受著權力,看著城樓下的奴隸歡呼,看著遠征的軍隊凱旋而歸。直到有一天,另一個國王帶著部隊沖進城來,把原先的國王殺掉,寵妃被人像春捲一樣裹起來,扔到了河裡。故事說,這座城有一種千古的傷感,好像一個人活了一千年只為了追憶他早夭的戀人。 後來這裡造了很多廠,很多運輸船穿過河道,運走絲綢、大米、蔬菜和茶葉,當然還有我的糖精。那已經是過了兩千五百年之後的事情了,我的戴城就是一個妃子用她的容顏換來的城市,最後她被殺掉了,城市歸於他人,容顏歸於流水。那麼詩意的傳說,想深了就覺得沒意思。 我二十歲那年,文史館的人宣佈,今年戴城建城兩千五百周年,要為之慶祝。我對於兩千五百年沒有什麼概念,這座城不是羅馬,不是耶路撒冷,不是雅典,它缺乏所有關於出生的證據,所有當初的宮殿、城樓、橋樑全都沒有了,只是留下來一個傳說。這裡還保留著一些民國時候的破房子,如果在高處俯瞰,這些房子平鋪在老城區裡,一律破舊陰暗搖搖欲墜,耗子和蟑螂橫行,家裡沒有廁所,動不動就著火。總之,它們雖然沒有兩千五百年的證據,但看起來還是很像一口棺材。 後來真的搞慶祝,還搞了一個旅遊節,招徠了很多日本人參觀。廠裡發給每人一個紀念章,要我們都別在胸口。這個胸章是鋁制的,上面有一圈像地圖上的長城一樣的圖案,中間是一個女人的側影,據說她就是那個討到大紅包的寵妃,她為我們這些後來人出賣自己,連命都賠上了,所以我們要紀念她。這個徽章我就別在了胸口,聽說有個師傅粗手大腳,別徽章的時候用力過猛,別針橫穿乳頭,只能到醫務室去搶救。 在我生活過的戴城,人們到這裡來旅遊,總會帶走一種土特產,叫做「棗泥麻餅」。這種餅甜得要死,很不適合糖尿病人食用,而且它發音古怪,經常會被讀成「操你媽逼」。櫃檯上的營業員老是跟外地顧客打架,為的就是這個。但它也不可能改名字了,只能帶著操你媽逼回家,以示到此一遊。 我在戴城混跡了好多年,我不喜歡這個地方,但它充滿了我二十歲時候的證據,要想推翻它們,除非把這座城鏟平了。後來我想,大可不必這麼偏激,這些證據根本無人關心,我又不是那個出賣自己的寵妃,不值得這麼幹。我的二十歲,我自己記住就可以了。 後來我在上海遇到張小尹。我們認識的時候,是在一個很破的工廠裡,那地方在復旦大學附近,專門搞些搖滾演唱會。這顯然是個效益很差的廠,沒什麼工人,堆得像小山包一樣的鐵絲鐵屑,在陽光下招搖著它的鏽跡。我到這個地方就想起自己從前的工廠。這一年我快三十歲了,汗流浹背地蹲在人群中,和二十歲的姑娘小夥一起聽搖滾。在我年輕的時候,我只能在戴城唱唱卡拉OK,那地方沒有搖滾。我蹲在那裡,聽搖滾,做著我年輕時代沒有去做的事情。 我從來沒有這麼安靜地,回憶我的戴城,我的奇幻的旅程。 在我將近三十歲的時候,我坐上火車去上海謀生,我想起自己曾經去過上海,到醫學院去找一個人。這些久遠的事情被回憶起來,好像迎頭撞上一塊玻璃。火車經過某個路段時,我甚至看見了糖精廠那冒著蒸汽的樓頂,很多年以前,我曾經站在那裡,眺望著列車去往上海。 那天天氣晴朗,火車很空,整個車廂裡就我和另一個人坐著,那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少年,戴著一副眼鏡。他坐在我左前方,靠在座位上,眼睛望著窗外。後來,他莫名其妙地哭了,他摘下眼鏡痛哭。我坐在那裡看著他,不能去安慰他。他哭得如此之傷心,淚水洶湧,仿佛把我二十歲那年的傷感也一起滴落在了路途上。 沒有人蜷腿躺在 高高的行李架上 並且沒有人想過 在疾行的列車中倒下 農田飛奔,以及樹木和雲 這一切多像是悲劇 那些沿途追逐的人 很年輕時就嬉水而死 這一切,多像悲劇的開始 乘務員穿行在80公里時速中 悠游自在 激流中的魚停靠在岸上 赤裸鮮豔 那些搭乘悲劇的人在淩晨驚醒於噩夢 她們年僅十七 她們手捧糖果 她們的制服早就歪斜在 黑暗中 衰老可能來得更慢一些嗎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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