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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既然是廠長要她下車間,那就沒什麼可多說的了。我只能勸她,想開點吧,我也一樣上三班,時間長了就習慣了。小噘嘴說:「我跟你不一樣!」我聽了這話有點生氣,她接著說:「我以前在勞資科得罪了那麼多工人,我還不被他們整死?」我心想,你總算是還有點自知之明。長腳說:「那就辭職吧,要是調我去上三班,我就辭職。」小噘嘴又是一串眼淚奪眶而出,說:「你起碼還會修管子,可我什麼都不會呀!」

  小李說,小噘嘴學的是企業管理,而且是中專文憑,這種學歷和專業在工廠裡其實就是個屁,什麼用場都派不上。如果去外資企業,那地方連大學生都在車間裡做流水線,還不如我們廠呢。

  那天我和小李出去尿尿,我們兩個站在牆根,他對我說:「小噘嘴要是嫁一個科長,就不會被送到車間裡去了。」我說:「你這是廢話,人生沒有假設。」他說:「這不是假設,而是很容易做到的事。」

  那時候我想,我也經常會做些白日夢,比如我假設自己是亡命之徒,假設自己有了錢,假設白藍沒有離開我,假設我和小堇談戀愛。這些事情都可以去想,可以去為之快樂或痛苦。但我不會去假設自己不上三班,這種假設沒有任何意義。理想之高,不必高到去拯救全人類,理想之低,也不應該低到不想上三班。如果有個女科長可以讓我娶回家,然後我就可以調回去上白班,###,我情願一輩子造糖精。人可以沒追求,但不能因此等而下之,去追些狗屎回來供著。這就是我的底限,我不為這種事情傷腦筋。

  小噘嘴到糖精車間,做的是車間管理員,其實就是抄抄表,接接電話,很清閒。唯一辛苦的就是要倒三班,但她不用造糖精。車間樓下有一間髒了吧唧的調度室,專供管理員辦公,裡面的辦公桌都是黑乎乎的,要是伸舌頭去舔一下,會發現那裡的一切都帶著點甜味。小噘嘴很快也變成了一個甜人,我叫她SWEETHEART,她聽了就笑。小噘嘴那時候像是變了個人,再也沒有勞資科時候的裝模作樣了,看見我就喊我「路師傅」,搞得像真的一樣。那時候我問她,有沒有想過跟小李分手,嫁個科長什麼的。小噘嘴說,哈,嫁個市長得了,我把廠長調來造糖精。我很喜歡她講話的這種口氣,讓我想起從前有個廠醫也是這樣。

  小噘嘴忽然就變成一個剽悍的姑娘,我們都覺得很奇怪,我還以為她會像個祥林嫂一樣天天掛著一串眼淚呢。後來我知道,有些人受了刺激之後,腦垂體分泌異常激素,性格就會發生天翻地覆的改變。

  小噘嘴自己倒不在乎這種變化,她騎著自行車進生產區,車速飛快,兩鬢的短髮像松針一樣支楞著。生產區是不能騎自行車的,她不管,有時看見我在路上走,她還沖我喊:「路師傅,我捎你一段!」我就跳到書包架上,她騎了一會兒就說:「你太沉了,你來踩踏腳,我扶龍頭。」我們兩個就像馬戲團一樣,騎著車子一直進車間。這事情被小李知道了,還挺吃醋,問我說:「她到底是誰的女朋友?」我對小李說:「你的還是你的。她不但捎過我,還捎過長腳,不信你去問!」小李說:「算了算了,管不了她。」

  小噘嘴不但騎車在生產區招搖,還偷偷地學開叉車,叉車師傅看見她都豎大拇指。她沒有叉車駕駛證,這也是違章,但生產區沒有人管這些,幹部都在很遠的大樓裡呢。自從她學會了這個,我也手癢,跳到叉車上開了小半圈,把一棵小樹給撞斷了。小噘嘴說:「路師傅,你不行,沒這天賦。」我說:「原來你的天賦是做司機,我還真沒看出來。」小噘嘴說:「你愛信不信,我五分鐘就學會開叉車了。」

  有關天賦,我說過,我既不會修水泵也不會爬電線杆,現在又被證明不會開叉車。我只能腆著臉說自己的天賦是寫詩,但這種話說給一個叉車女司機聽,無異於自取其辱。我對小噘嘴說,你做我的SweetHeart就夠了,開什麼叉車呀!

  那陣子她跟我一個班次,雖不能一起上班,但可以一起下班。起初,中班夜班小李都會來接她。小李白天要上班,晚上還得出來,搞得神經衰弱,有一次出去修電路,糊裡糊塗摸到了電門上,差點死了。後來小李請我們幾個吃飯,對我說:「我老婆勞駕你下班送送,你正好順路。我給你鞠躬。」我說沒問題,我把你老婆當自己老婆護著,說完這話,被他們三個沒頭沒臉地打。

  那陣子我們廠附近出了個變態,此人騎一輛二十八寸的自行車,專門跟蹤下中班的女工。女工都是小輪子的自行車,跑不過他,他也不幹壞事,你騎得快他也騎得快,你累了他也放慢速度,始終跟在女工身後一米處。最可怕的是,他幹這個事的時候,一不說話二不調笑,非常之嚴肅。這就不是流氓,而是變態,女工都嚇得要死。小噘嘴雖然剽悍,對變態還是有點忌憚的,我上班都會先去她家樓下,接她一起到廠裡上班,下班更是把她護送到樓下。這麼幹久了我懷疑自己會喜歡上她,後來我真的喜歡上了她,但是我沒說。

  小噘嘴沒遇到那個變態,但是另一個變態卻出現在她身邊,糖精車間的翁大齙牙看上了她。翁大齙牙是個鰥夫,誰也搞不清他老婆是怎麼死的,有人說是被他弄死的,有人說是受不了他弄,所以自殺了。總之,這些謠言都暗示著他是個變態。翁大齙牙上白班,白班人多,不太好下手,他就主動地免費加班,中班時候趁著辦公室沒有人,就往小噘嘴那裡一鑽,蹲在她面前,叼著一根牙籤,對著她詭笑。小噘嘴很討厭他,藉故跑到車間裡,往我身邊一站。翁大齙牙跟在她後面一起過來,小噘嘴一指他,對我說:「他欺負我。」這時我就抄起一根撬棒,掄圓了砸在反應釜上,敲出一連串的火星。火星和煙頭一樣,都會炸,翁大齙牙也不敢過來,用手指指我,走了。後面工人就問:「路小路,你是她什麼人啊?給她出頭?」我還在猶豫,小噘嘴挎著我的胳膊,大聲宣佈:「他是我男朋友!」我不防她這麼奔放,只能硬著頭皮喊道:「翁大齙牙,你要是再欺負我馬子,我找十個人把你門牙都掰下來!」

  事後我對小噘嘴說,這樣很不好,一則是小李會誤會,以為我真要搶他女朋友,二則是我名聲太臭,廠裡知道我和你談戀愛,一定會讓你跟著我一起造糖精的。小噘嘴說:「你還當真了。實話說吧,我下個月就要調走了。」我愣了片刻,問她:「調去哪裡?」小噘嘴說:「去水務局。」我說:「那就好。」

  小噘嘴說:「小路,你挺好的。謝謝你這麼多天一直接送我。」我說:「我這叫有情有義,不能對不起哥們。」小噘嘴說:「你不能光把小李和長腳當哥們,你也得把我當哥們。」我說:「我一輩子把你當哥們。」

  那時候我就覺得,小噘嘴特別可愛。人的可愛是一時的,不可能一輩子都可愛,我能在她最可愛的時候做她的哥們,是很幸福的。我很想看到她和小李結婚,我是伴郎,長腳可以做伴娘,這樣的場景在我腦子裡像一幅畫,如果永遠都能如此,那我們就會永遠可愛下去,仿佛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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