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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晚上我獨自去城西的一個工廠俱樂部,那裡是個舞廳,我以前去過。我跑進去發現有很多長頭髮的男青年坐在那裡,還有很多女青年,紮堆抽煙,喝著啤酒。室內光線很暗,點著不少蠟燭,臺上有人拿著麥克風在大聲朗讀,這個場面很熟悉,要是把耳朵塞起來,簡直以為是在唱卡拉OK。我鬼頭鬼腦地觀察了一通,沒發現我們廠的海燕,便找了個角落,靠在牆上,也沒人搭理我。

  後來我遇到個女孩,她就站在我旁邊。她對我說:「能麻煩你替我看管一下衣服嗎?」我很久沒遇到這麼有禮貌的姑娘了,臉上微微發紅,就點了點頭,接過她的大衣和皮包。這是一件紅色的駝絨大衣,手感很舒服,領口有點破了。後來她走到臺上,從口袋裡拿出一張紙,用很輕的聲音把她的詩讀完,鞠躬,下臺。下麵也沒掌聲,我也沒鼓掌,看著她從那裡走過來,把衣物交還給她。她吐了吐舌頭說:「寫得很差啊?」我說:「你聲音太輕了,別人都聽不見。」她說:「下次我注意。」

  那天詩歌朗誦會的氣氛很熱烈,有個男的跑上去朗誦了十來首詩,每一首都有《神曲》那麼長。大家像是等公共汽車一樣等著他把詩念完,然後又有一個人跑上去,念了幾首詩,掏出打火機把詩稿燒掉了。下麵的人大聲叫好,也有人罵娘,鬧成一團。再後來,主持人跳上臺去,對下面說:「把你們的青春都亮出來吧!」此時鐳射燈球開始旋轉,音箱裡傳出猛烈的迪斯可音樂,一夥人全都紮到了舞池裡。我看著影影綽綽的人群,被燈光閃得像群魔復活,那時我還是靠在牆上,不是為了裝酷,而是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跳迪斯可。

  那個女孩一直站在我身邊,起初她很激動,指著臺上的詩人說,這是老K!我問她,有皮蛋嗎。她哈哈大笑說:「你肯定是混進來的,連老K都不知道,他是著名的詩人。」後來她又指著另一個人說:「這是風馬,他去過西藏的!」我心想,老子要不是為了上三班,這會兒也在西藏呢。我想到這裡就覺得沒勁。女孩說:「我太想去西藏了!」我當時就很擔心,別又遇到一個要拖我去西藏的,那也太捉弄人了。

  後來,詩人們開始跳舞,我對女孩說:「我要走了。」她說:「我們一起走吧,我也不愛跳舞。」我們沿著黑漆漆的道路往外走,那是一個金加工廠,地上全是鐵屑鐵絲,走出去的時候她微微牽住了我的手,我的手指被她的小手捏著,到了有路燈的地方,她又把手放回了口袋裡。我再次注意到她的領口,有一個小小的破洞,仿佛她所有的溫柔都被集中在了那裡。

  那天我送她回家。她說,她叫小堇,是麵粉廠的科員。她問我的情況,我說我在糖精廠造糖精,一個小工人,但我不是混到詩歌朗誦會來看熱鬧的,我自己也寫一點。她說:「給我看看你的詩。」我說我沒帶,以後給你看吧。她說:「你背一首來聽聽吧。」我吸了一口氣,最後還是說:「背不出來,算了。」

  我一直把她送到家門口。她家很遠,在郊區的一個新村裡。我們交換了通信地址,她說:「謝謝你送我。」我說不用客氣,然後目送她像一隻小貓般刺溜鑽進了樓房裡。那天我騎車回家,足足用了一個小時,路程太遠。麵粉廠就在我家附近,我想起這麼一個溫和的女孩,每天要花兩個小時上下班,心裡有一點傷感。

  大概一個禮拜之後,我收到小堇的信,是一個檔案袋,裡面是她的詩,用複寫紙寫在幾張信紙上。女孩的字很美。在某一首詩旁邊,她特地用紅筆注明:這首詩發表在《星星詩刊》上的。我捏著她的詩,讀了很久,後來我把她們放進了抽屜裡。

  我一直都沒有回信給她。

  九四年春天,我下早班,那是下午兩點。我看見一大群人圍著廠裡的公告欄,那地方平時貼些先進職工的照片,專門用來引人發笑,那天卻有不少人在歎氣,還有哭的。於是我停下自行車,跑過去看熱鬧。我看見一張鮮紅的宣傳紙上,寫著一長串的名字,一問才知道,這是即將被送去造糖精的職工名單。九四年春天,嶄新的糖精車間已經快要造好了,第一批下車間的名單就被公佈在這張紅紙上。非常古怪的是,上面還寫著:「此排名不分先後。」

  有關這張名單,後來幾乎鬧出了人命。有個看倉庫的女工說自己懷孕了,死也不肯去上三班,廠裡不答應,不上三班就下崗,女工一聽這話,一頭撞到廠辦負責人的懷裡,把人家撞岔了氣。岔氣不會死人,她自己卻因此而流產。那陣子廠裡的標語也換成了新的,以前是「高高興興上班,平平安安回家」,現在換成了「服從大局,爭創先進」,還有「今天不努力工作,明天努力找工作」之類,就差「一人下崗,全家光榮」了。工人看見這種標語嚇得要死,看看若干年前「工人階級領導一切」的標語還在小紅樓上,真如一場春夢啊。

  那天還有人打架。紅紙上寫著一個名字叫「張偉」,我廠有五個張偉,其中三個在上三班,剩下的兩個,一個在食堂燒菜一個在汽車班開車,按說這兩位都不應該去上三班。兩個張偉站在那裡,互相說是對方上了紅紙,結果打了起來。後來保衛科的人跑過來說,不許打,再打就一起送去上三班,他們就不打了。上三班猶如咒語,真他媽靈驗。

  那天我也湊在那裡看,我是最沒有心理負擔的人,我早已經中了咒語。我沒看到長腳的名字,還覺得挺高興,後來小李走到我身邊,臉色慘白慘白的。我問他:「你被調過來了?」小李搖搖頭,在我耳朵邊上說:「小噘嘴下車間了。」

  我有點發懵,小噘嘴是勞資科的科員,表現一直不錯,她怎麼也會被送去上三班?晚上我們幾個一起吃飯,小噘嘴也是臉色慘白,吃了兩口菜,放下筷子,哇的一聲哭了。我和長腳不知所措,小李勸了半天,她還是哭。我問他:「小噘嘴不是幹部嗎?幹部也上三班?」

  小李說:「這次調動很大呀,廠裡勞動力不夠。另外為了安撫人心,特地調了一批基層幹部到車間裡去,就是做榜樣的。」

  小噘嘴一臉淚痕,說:「胡說!就是廠長家的親戚要到勞資科來,所以把我調出去了!」

  小李說:「這也是一個原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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