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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有一天傍晚,我去食堂裡吃面,周圍稀稀拉拉有幾個上中班的工人。我把搪瓷盆子扔進窗口,又扔進去幾張塑膠飯票,過了一會兒,一碗熱氣騰騰的面就出來了。我坐在那裡稀裡嘩啦吃面,吃到一半的時候,發現湯水之中還有一塊排骨。我覺得很納悶,對著排骨看了半天,然後就把它吃了下去。第二天傍晚,照樣如此,一碗面之下藏著一塊排骨,我沒再猶豫,乾淨利索地幹掉了它。到了第三天,我吃完了排骨,剛想拎著盆子走人,秦阿姨出現在我的面前。

  秦阿姨說:「路小路,排骨好吃嗎?」我一聽這話就知道完蛋了,秦阿姨不知道給我物色了一個什麼樣的物件。秦阿姨說:「那個下面的小姑娘,你認識嗎?」我說我不認得下面的,也不認得上面的。秦阿姨說:「不是上面下面,是下麵條的小姑娘。」我繼續搖頭,下麵條的我也不認識,我就認識你們那操蛋的麵條,到死也不會忘記。

  秦阿姨說:「就是那個胖胖的短頭髮的,臉上有點雀斑的,她叫蒯麗。」我捧著腦袋用力想了想,好像是有一個姑娘站在爐子旁邊下麵條,全身都被熱氣包圍著。我不可能看到她的雀斑。秦阿姨說:「就是她!人家小姑娘對你很好啊,免費給你吃排骨。」我說:「噢,排骨就是她放的啊,我還以為天上掉下來的呢。」秦阿姨說:「你不要裝傻充愣的,告訴你,蒯麗是我們食堂的一枝花,她看中了你。你呢?就是一個造糖精的……」我說:「對啊,我一個造糖精的,她為什麼要看中我?」

  秦阿姨湊在我耳朵邊上說:「那次你大鬧會場,蒯麗都看見了,她很喜歡你這樣的。」我嚇了一跳,以為自己聽錯了,天下還有喜歡殺胚的姑娘,真出乎意料。秦阿姨說:「我也勸過她,她就是喜歡你這種類型的,沒辦法,青菜蘿蔔各有所愛。」我只能敷衍說:「是啊,敢愛敢恨也是一個優點。可這都去年的事情啦,怎麼今年才托你來說合?」秦阿姨說:「去年她有男朋友的,今年被人家甩了。」我聽了這話,雙眼一閉,心裡覺得悲慘不堪。

  秦阿姨說:「路小路,你爽氣一點,給我個說法。」我心想,真操蛋,老太婆有你這麼說媒的嗎?顯然秦阿姨對我的印象非常糟糕,完全不把我當根蔥,連蒯麗這樣的姑娘,她都認為我配不上。這要是六〇年,食堂的姑娘我也就認了,可惜九四年國家糧食儲備很豐富,為了吃塊排骨就把自己送到食堂去做駙馬爺,實在犯不上。這些刻薄的話,我都藏在了肚子裡,沒對她說。我只告訴秦阿姨:「我已經有女朋友了。」秦阿姨說:「啊?哪個車間的?」我心頭一怒,說:「她在上海讀研究生。」說完這話,我又覺得很淒涼,拎著飯盆就走掉了。

  後來我再去吃面,排骨就沒有了,而且食堂對我的態度非常惡劣。我把飯盆放進去,過了一會兒,哐當一聲被扔在視窗,裡面稀稀拉拉幾根麵條,連大蒜都不放一星半點。我端著這盆面,想起了蒯麗是一個敢愛敢恨的姑娘,這丫頭要是在我飯盆裡放一把耗子藥,我就死得硬邦邦的,毫無懸念可言。那陣子我只能去廠外面吃燒餅,夜班連燒餅都吃不上,只能自帶乾糧,幾個月下來,瘦了一大圈。

  我後來知道,悲慘的生活往往是不自知的,得通過一些具體的人和事來告訴你,這些等同於鏡子,悲慘是籍由鏡子映照出來的。當然,世界上比我悲慘的人有很多,我沒有理由為之耿耿於懷。在我年輕的時候,悲和慘是分開的,有時候悲而不慘,有時候慘而不悲,唯獨在蒯麗和秦阿姨身上,我照見了自己又悲又慘的樣子。為什麼會是由她們來告訴我悲慘的真相?我的神難道依附在她們的身上?這一點真是很奇怪,很久以來一直想不明白。

  九四年我還遇到過一個女孩,在一次詩歌朗誦會上。先是一個夜大的同學給了我一張油印的傳單,說是戴城詩歌青年聚會,傳單上寫著一串詩人的名字,還有時間地點,還有一段很抒情的話,我都記不得了。我這個同學在第四人民醫院工作,但他不是醫生,而是個花匠,他平時的工作就是把黃豆渥成肥料,澆在花木下。他還教了我很多種做肥料的方法,也不管我愛不愛學。夜大的學生來自各行各業,有營業員,有屠夫,有乘務員,工人和小科員更多,但花匠就他一個。我的這位花匠同學平時也寫點詩,還發表在晚報副刊上,他經常拿出一張《戴城晚報》,然後指著上面的一小串字說,這就是他寫的詩。由於他用的是筆名,而且不止一個,所以可信度甚低,大家只當他在吹牛。

  有一天花匠詩人對我說:「我馬上要去參加一個朗誦會了。」然後拿出傳單在我面前晃,我什麼都看不清,接過來仔細看才知道是文藝青年的聚會。他主動要帶我去,我也就同意了。我很想看看詩歌朗誦會是什麼樣子,從來沒見識過。到了那一天下午,他打電話到我車間裡,說自己吃壞了肚子,拉稀拉得腿都軟了,只能讓我一個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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