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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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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吃兔子的時候,忍不住問她:「白藍,你說你到底是個溫情的人,還是一個殘忍的人?」 她在一邊托著腮,看我吃,聽我這麼問,便懶洋洋地回答說:「都是啊。」 我說:「我不覺得溫情和殘忍會在同一個人身上體現出來。」 她說:「你不也一樣嗎?你又寫詩,又要綁雷管,搞得一會兒崇高一會兒暴力,我也不覺得這兩件事可以在一個人身上體現出來。」 那天我吃完了兔子,擦擦嘴。她指指盤子裡的兔頭。我說吃飽了,兔頭吃不下,再說那玩意有點像人頭,何必為了一個兔頭把吃下去的兔腿再嘔出來呢?她說:「不吃就不吃吧。其實啊,我們就是兩個神經分裂。」 有關她的溫情,我都品嘗過了,有關她的殘忍,我只是從兔子身上間接地體會到。我對她說,我不想領教你的殘忍,我總覺得你有一天會把我殺掉的。說這句話的時候,我赤條條地躺在被窩裡,毫無睡意,非常清醒。白藍披著一條毯子,抱腿坐在床上。她吸了一口煙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後來她又說:「如果你是想為我去死,那沒什麼價值。如你所說,何必為了一個兔頭把吃下去的兔腿再嘔出來呢?」 那是我們最後一次做愛,竟然沒有什麼甜言蜜語。我的Sweet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而且做愛也不大成功,時間很短。我歸咎于三班顛倒,內分泌失調,但她也好像有點蔫,做愛中途還突然睜開眼睛看我,把我嚇了一跳,當場失控,這種射精幾乎等於是遺精。我覺得當時在她眼裡看到的是一種殺人犯的眼神,但也可能是我看錯了。我想我自己也好不到哪裡去,總而言之,會有一點絕望吧。事後她還安慰我,說每個男人都會出現這種情況,遺精,射精,早洩,陽痿,都是必然要經歷的。 我曾經對她說,我會去火車站送她,不管她去哪裡。她覺得這樣很好,很像電影裡的場景。後來她真的坐上火車去北方了,我卻沒能送她,那天我在車間裡造糖精,把反應釜裡的硫酸和水放錯了順序,應該是先放水後放硫酸,我心煩意亂搞錯了,結果那個反應釜發出轟轟的聲音,好像燒開了一鍋水,帶著硫酸味的蒸汽全都冒了出來。工人們一聲發喊,全都逃光了,有個女工在逃跑的時候從樓梯上滾了下去,摔掉了兩個門牙,揚言要讓她老公來砍了我。後來她老公沖過來揪我領子,他是甲醛車間的工段長,老婆遭了難,當然第一時間出現在現場。我任由他揪著,看著他把拳頭舉起來,但最後他竟沒有打我。他私下裡說:「這小子的眼神就像個殺人犯。」 他們把我送到安全科,寫檢查,一直搞到夜裡才放我走。寫檢查的時候我想到她拎著旅行袋獨自上火車的樣子,我覺得這一幕也很像電影,我自己也說不清到底哪一幕電影更令我難過。我就這麼錯過了送白藍的機會。 五月的時候,我還見到她一次,她到廠裡來辦手續,順便到糖精車間來找我。她黑了許多,穿著一件西藏的斗篷,樣子很洋氣。她把一頭長髮都剪掉了,像個男孩一樣,而我剃著光頭,活像個判了徒刑的。 她說自己被上海一所醫學院錄取了,九月份開學,這段日子她要去上海進修一個英語班。說完,她很愛憐地摸了摸我的光頭,說:「怎麼搞成這樣了?」我搖了搖頭,無言以對。那次見面的時間很短,我正在把一袋袋的亞硝酸鈉往鍋子裡倒,滿頭滿臉的灰塵,顧不上跟她說話。我們兩個都是風塵僕僕的樣子。後來她就走掉了,我再去找她的時候,她家裡沒人。我也搞不清她的行蹤,以後一直都沒再見過她。 有時我下班經過新知新村,在她家樓底下張望,窗戶都是關著的,陽臺上沒有任何晾曬的衣服。她已經不住在這裡了。我想這是一種最好的離別方式吧,最不傷感,就像在霧中走散了一個朋友,事後回憶起來,只有一點點惘然。 大約六月底,我收到一張明信片,是四月間從西藏寄出的,上面寫著:走了幾千公里路,都不能忘記你。給我的小路。這張明信片被貼在傳達室的玻璃窗後面,人人得而見之,但事實上沒有人去看它。我在淩晨四點下班時才發現了它,當時頭很暈,明信片正面是布達拉宮和藍天白雲。我看著背面的字,又看著正面的布達拉宮,翻來覆去地看。天色濃黑,只有廠門口的一盞白熾燈亮著,許多蠓蟲繞著燈在飛,馬路上一個人都沒有。此時此刻,全世界都在安睡,我愛著的人也在安睡,在她的夢境中路過天堂。我一時失控,眼淚落在幾千公里的鋼筆字上。 有時候我想,那年白藍考研,然後和我做愛,又把她爸爸的書送給我,最後辭職離開戴城,我覺得都是她計畫好的,她做事情乾淨俐落,有條不紊,和我不一樣。但我後來想想,我一個上三班的小廝,別人還要計畫好了才跟我上床,這也太抬舉自己了。在所有的計畫中,大概只有和我上床這一節,算是一個意外吧?我只能認為,這種事情就像地震,地震是必然的,但具體壓死了哪一個人,則完全是由偶然因素來支配的。 她曾經對我說,路小路,真搞不清楚我為什麼會愛上你。我也很奇怪,居然有人愛我,還心甘情願和我上床,這事情傳到工廠裡,簡直不會有人相信。大概連我媽都不會相信吧。我問她:「你知道什麼叫奇幻的旅程嗎?」和你去西藏一樣,我也有我的奇幻旅程,只是你不知道。我說,在我一生中能走過的路,有多少是夢幻的,我自己不能確定,但是有多少是狗屎,這倒是歷歷在目。正因如此,凡不是狗屎的,我都視之為奇幻的旅程。我這麼去想,並非因為我幼稚,而是試圖告訴自己,在此旅程結束之時,就等同於一個夢做完了。我就是這麼想的。 我說,那年送德卵去醫院,我把他背進急診室,我的心臟都快爆掉了,假如我當時發心臟病死了,別人還以為我是為了德卵而死。###,我活了二十歲,最後為了一個鉗工班的傻班長而送命,傳去被人笑死。其實真相是:我是為了我的奇幻旅程而死。在那一幕大雨中,我像一個演員,因為你的存在,故此扮演著我的亡命的角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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