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春校園 > 少年巴比倫 | 上頁 下頁 |
六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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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她從操場那邊走過來,頭髮被風吹得歪歪斜斜。她問我:「今天夜班?」 我說:「不,今天請假。都考完了?」 「是啊。」她說,「去我家吧。」 那陣子因為臨考,她不再和我做愛,也不讓我去她家。我在糖精車間倒三班,倒得天昏地暗,性欲一下子沒了,也懶得去找她。到她家之後,她給我煮了兩個雞蛋,放了點糖,讓我吃下去。這是所謂補身體的辦法,那陣子她自己也就吃麵條,圖方便。她說我精神不振,看上去瘟頭瘟腦的。我說:「大姐,我夜班下來還沒睡,我當然精神不振。」她有點失望。我說:「你是不是要做愛啊?」她說:「呸,你還是先睡會兒吧。」我聽了她的話,加上肚子裡有了兩個熱雞蛋襯底,睡意當頭砸來,倒在她床上就開始打呼。 我醒來時,天都黑了,搞不清自己是在哪裡。我睡醒時候總是這樣。後來想起來,是在白藍家,我躺在她的床上。她正在燈光下聽答錄機,聲音很低,把耳朵湊在那裡聽著。我問她:「你聽什麼呢?」她說:「你的磁帶啊。其他歌都不好聽,就那首《姐姐》好聽。」我說:「就是沖著這首歌買的,你要喜歡就送給你吧。」她說:「真好聽。」 她還問我:「你衣服上是什麼味道啊?像咖啡,又像燒過的炭。」我說:「這你就不知道了,這叫甲酯,是我們車間的原料。我就是管甲酯的。那玩意的味道,沾在毛衣上,洗都洗不掉。」她說:「還好,不難聞。」我說:「這是我唯一感到幸運的地方。就算是個流氓,也不能渾身發臭。」 我問她,接下來打算怎麼辦。她說過了春節就辭職,然後等錄取通知,錄取了就去讀研究生,這是最簡單的程式。我說:「萬一沒錄取呢?」她說:「那我也不想幹了,開春以後,新車間造好了,聽說要調很多人去造糖精。」我點頭說:「確實不用去受那份洋罪。」她說:「早點辭職,把檔案調到街道上,廠裡就沒辦法卡我檔案了。」我問她,什麼叫卡檔案。她說就是拖著不把檔案發出去,等到開學之後,檔案還沒到學校,就自動取消入學資格。這種事情很普遍,單位裡故意這麼幹的。我說:「不會的,誰敢卡你檔案,我就把他腦袋卡下來。」她笑了,搖頭說:「又來了。」我打了個呵欠說:「我說真的。」 那時候我想像的是,廠裡卡她檔案,而我拎著幾根雷管跑到辦公大樓。其實我也不知道應該跑到哪個科室,但雷管是會說話的。然後她被送去讀研究生,我被送去坐牢。我這個行為是個十足的反社會分子,仇視一切,乃至變態。照白藍的說法,路小路,你還是少幻想一點這種事情,你知道哪裡去買雷管嗎。 她告訴我,辭職以後她要去北方,坐上長途列車,沿著京滬線到北京,再去唐山。她一直想去唐山看看。隨後她將往西到敦煌,取道格爾木進入西藏,她將在西藏???留,去見一個朋友,然後經過成都到上海,再返回戴城。她在一張中國地圖上畫出了一個四方形的路線。她說:「回到戴城,應該是五月了。」 我半躺在床上,一言不發,看著她在地圖上指指畫畫。她問我:「小路,跟我一起去西藏?」我搖搖頭說:「西藏有什麼好玩的?我也請不出那麼長的假,還要去讀夜大。」她覺得跟我簡直沒什麼好多談的,我越來越像一個上三班的工人了,一睡醒就去上班,一下班就想睡覺,而且永遠睡不夠。她托著腮幫子觀察我,而我接二連三打呵欠,我不是擺譜,我確實不知道西藏有什麼好玩的。後來別人告訴我,西藏是文藝青年的聖地,有生之年一定要去西藏,還給我看馬原和紮西達娃的小說,我佩服得不行,同時也感到後悔。人一輩子錯過的東西太多,也不值得為之捶胸頓足,但是,二十歲那年沒有陪著她去西藏,想起來還真是很遺憾。 她問我:「小路,你活到這麼大,最害怕什麼?」我說我最怕上三班,日夜顛倒,幹得我神志不清,青春痘死灰復燃,臉色好像從棺材裡爬出來一樣。她說:「那我們要是分手了,你害怕嗎?」她問得很奇怪,分手了只會難過,怎麼會害怕呢。我想了想說:「起初大概會害怕吧,以後就好了。上三班會永遠害怕下去,所以還是上三班比較可怕吧。」她就用手摸了摸我的頭,說:「可憐的路小路。」 她還說,我在糖精廠大鬧會場的時候,她其實很愛我,可是她又很清楚,我這麼幹是找死。假如我只能永遠上三班,那麼,我的這種囂張就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我說我無所謂,再說我也並不囂張,我大多數時候都很溫和的。 她說:「你不要自暴自棄就好。」 我說:「好的。」 那年冬天在我印象中特別長,天空總是灰濛濛的,想不出有什麼晴朗的日子。有一部分時間,我用來睡覺,剩下的時間就在車間裡造糖精,車間裡光線很差,即使是晴朗的天空也被隔離成灰色暗淡的。我就像一個生活在北極的人,據說白夜會使人得憂鬱症,性欲減退,生育率是負數。當時我就是這種情況,到了白藍家裡,看見那張床特別親切,倒下去就睡著了。 春節之前,廠裡發了很多年貨。工人都很高興,整箱整箱地往家裡搬速食麵和柳丁。最喜慶的是發魚,兩尺多長的大魚,用卡車運到廠裡,發到各個班組。魚是有大有小,大家抽籤,然後排隊挑魚。九三年春節,我還在鉗工班,手氣不錯,抽到第二位。當時德卵抽到第一位,結果這個傻逼學雷鋒,挑了一條最小的魚。輪到我的時候,鉗工班的師傅都瞪著我,我心裡發虛,也挑了一條小魚,只有一尺來長。排在我後面的老牛逼占了大便宜,毫無愧色地拿了一條兩尺半長的大魚。到了九四年春節,我很想報這個仇,結果發魚的那天我正好是上夜班,晚上十點鐘到了車間裡一看,有一條九寸來長的小魚掛在休息室裡。別人告訴我,那就是我的魚,抽籤結果我是排在最後一位。我問他們,誰他媽的替我抽的簽。他們說,別人都抽好了,剩下最後一個當然就是你。我也不知道他們到底抽了多少次,把我抽到了最後一位去。 那年還發兔子,活的。廠裡擴產征地,把附近農村的一大片地皮吃了下來,那地方正好有個養兔場,養著千把只兔子。農民沒地方安置兔子,乾脆全都賣給了我們廠。上千隻兔子在養兔場裡,無人照看,像奧斯威辛集中營的猶太人一樣,成批地死去。死兔子很難處理,又不能吃,又不能扔到垃圾桶裡,別人會以為鬧鼠疫。廠裡沒轍,把兔子發到職工手裡,讓我們拿回家,或殺或養,自行處理。中班回家的路上,我自行車龍頭上倒掛著一隻活兔子,用麻繩綁著,它很難受,一路上不停地踢蹬。我不知該拿它如何處置,我沒吃過兔子肉,不知道自己愛不愛吃,它剝了皮又不夠做一條圍脖的。我把自行車騎到白藍家,她應該也有一隻兔子,兩個兔子在一起也許就不那麼難受了。結果自行車騎到新知新村,拐彎拐得太厲害,那兔子一頭紮進車輪裡,哢嚓一聲,脖子被絞斷,終於不再踢蹬了。 我非常沮喪,拎著死兔子上樓,那已經是晚上十點多了,進門之後,只見桌上一堆骨頭,盤子裡還有幾塊殘肉。她剔著牙說:「哎喲,你還特地送兔子過來?我都把我那只吃掉了。」我說:「白藍,你也太殘忍了,就這麼把兔子吃了?誰給你殺的?」她滿不在乎地說:「自己殺的。」我不信,她能把一隻活生生的兔子開膛破肚。白藍說:「切,我解剖過的兔子比你見過的還多。」後來她還表揚我:「路小路,挺能幹啊,把兔子摔死了。」我說:「不是摔死的,是絞到輪胎裡死掉了。」她卷著袖子說:「兔子就是要摔死才對,絞到輪胎裡,異曲同工。我再給你做一個麻辣兔肉,保證你連兔頭都吃個精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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