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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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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很長一段日子,我都認為自己無人可愛,所以只能愛你。我為這種愛情而羞愧,但在這樣的旅程中我無法為自己的羞愧之心承擔責任,假如無路可走,那不是罪過。但我也不想睜著無辜的雙眼看著你,你既不在此岸也不在彼岸,你在河流之中。大多數人的年輕時代都被毀於某種東西。像我這樣,自認為一開始就毀了,其實是一種錯覺,我同樣被時間洗得皺巴巴的,在三十歲以後,晾在我的小說中。 我說,我不再為這種愛情而羞愧,在我三十歲以後回憶它,就像一顆子彈射穿了我的腦袋,可惜你看不到我腦漿迸裂的樣子了。 新千年的秋天,我在上海郊區的一個賓館裡遇到個女的,她三十歲上下,梳著一個乾淨俐落的抓髻,穿著PRADA的裙子,挎著個香奈爾小包。當時是在電梯上,我覺得她很面熟,我對她說:「白藍,好久不見。」她從墨鏡後面看著我,她看著我,很久之後她說:「你認錯人了。」 我笑了笑說:「我大概認錯了,我記性不太好。」後來有一個外國男人走過來,很親切地叫她Lisa,並且吻了她的臉。我看得出來,這是一種禮節性的吻。這種吻在我年輕的時候從未有機會表達過。 她就跟著這個外國男人上了一輛別克商務。 我曾經對她說過,將來我再遇見你,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喊你的名字,因為有情有義,不能裝作從來沒認識你。你在河流中看到岸上的我,這種短暫的相遇,你可以認為是一種告白,我在這個世界上無處可去所以又撞見了你。她說,你一個小工人搞得這麼傷感幹嗎。她後來又說,你不會無處可去的,你也不會再遇到我。這些對話我早就忘了,我有時候回憶起它們,覺得這是我血液中的沉渣,也就是血栓,要是堵住腦子就會死掉。 半夜裡,我躺在賓館的床上,中間陸續有幾個雞打電話進來。我敷衍了幾句,把電話掛了,然後等著它再次響起。我想著她當年說過的話。一直等到淩晨,電話鈴聲在一片靜默中輕響,我拎起話筒,她在電話那頭說:「我退房了,趕飛機回英國。」 我問她:「你生日是哪天?」 她說:「幹嗎問這個?」 我說:「不知道問什麼好。隨便問問吧,一直想不起你的生日。」 後來我掛了電話,點起一根香煙,在微弱的火光中我注視著自己的手指。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我也有過同樣的姿態,注視著手指和香煙,坐在一個花壇邊等待她,聽著張楚的《姐姐》,一場雪即將來臨。我就這麼坐著,注視著,仿佛這個世界上空無一人。 第十章 去吧,SWEET HEARTS! 糖精廠的一年之中,數冬天最慘。這裡的樹木平時都是病怏怏的,到了冬天則迫不及待地枯死,好像是受不了這個地方,情願自殺。這季節跑到廠裡一看,草木凋敝,萬馬齊喑,地上的泥土都是五顏六色的,有的還結著一層鹽霜。窨井裡的廢水冒著白色的蒸汽,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火山噴發的前兆。這季節最慘的就是上三班的工人,其中尤以糖精車間為甚。甲醛車間尚且有一個密封操作室,電子程式控制,還有攝像機監控反應釜內部運轉。糖精車間卻是又破又爛,完全靠人工作業,如果想監控,只能把腦袋伸進反應釜的洞口裡去看。我每天都要伸進去看幾次,起初覺得很夢幻,如臨岩漿,近似一部科幻電影,但看多了就覺得恐怖,而且那洞口太小,經常把我的下巴卡住,伸都伸不出來。糖精車間的休息室,只有很小的一間,工人可以在裡面吃吃瓜子聊聊天,但不能抽煙,因為會炸。冬天的時候,一根蒸汽管通過休息室,裡面很暖和,但不能總是躲在休息室裡吧?如果跑到車間裡,那地方冷得像冰窖,穿兩件棉襖都頂不住。 糖精車間很大,從原料倒進去攪拌,直到白色的糖精流出來,需要經過好幾道工序,每一道工序又分為好幾步,由各個班組把守。工段長是這裡的工頭,芝麻綠豆的小官,但不能得罪,否則能把你整得生不如死。 我去糖精車間上班之前,長腳和小李請我吃飯。長腳哭了,說:「小路,都怪我不好。」我喝著白酒,說:「關你鳥事啊?」長腳說:「我去考夜大,你也跟著去考夜大,然後你就被送去上三班了。」我說:「你神經病,我去上三班是因為我調戲化驗室小姑娘,而且被廠長抓到了。這跟你沒關係。」長腳還是不能釋然,只管哭。後來我們被他哭煩了,小李說:「反正明年還有一大批人要去糖精車間。」我說:「我先走一步,在那兒等你們。」長腳睜大眼睛說:「我不去!我情願辭職也不去!」 我舉杯說:「為了我即將成為一個甜人而乾杯。」他們兩個都舉不起杯子,我就獨自把酒喝了下去。後來我們都喝醉了,怎麼回家都忘了。 冬天的時候,我去糖精車間報到,穿著那身不藍不綠的工作服。之前我做電工,總是穿著槍駁領西裝去車間裡幹活,後來去造糖精,造糖精是不能穿西裝的,只能又把工作服穿上身。我跑到車間裡,車間管理員說我被安排在前道工序。我不知道什麼叫前道工序,管理員說:「前道就是最初的原料投放,後道工序就是出成品了。」我問她:「前道好還是後道好?」她很智慧地告訴我:「前道很累很髒,但是你不會變成一個甜人。後道比較輕鬆,但你會渾身發甜。你喜歡哪一種?」我說:「我無所謂。」她搖搖頭說:「你要是還沒結婚,那還是前道比較好,雖然累一點,但還能找到女朋友。」 我跑到工段上,有個叫翁大齙牙的工段長接見了我,他穿著一件到處都是補丁的牛仔衫,衣服拉鍊也壞了,就用一根麻繩紮在腰裡,這副樣子要多慘有多慘。翁大齙牙蹲在一張鐵凳子上,也沒問我名字,也沒帶我參觀車間,他對我說:「小逼樣,去扛二十袋亞鈉。」我很討厭他的腔調,就問他:「什麼是亞鈉?」他說是亞硝酸鈉,還怪我沒文化,連亞鈉都不知道。我按他說的,跑到行車邊上,二十公斤一袋的亞硝酸鈉,一次扛兩包。翁大齙牙在休息室裡看著我,等我扛完了,他說:「拆包,全部倒進鍋子裡。」我不動聲色,拔出電工刀,把蛇皮袋拉了一道口子,將二十包東西悉數倒進去。翁大齙牙說:「過兩個鐘頭來叫我。」 我問他:「現在我該幹什麼?」 他說:「你就站在旁邊看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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