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春校園 > 少年巴比倫 | 上頁 下頁
六一


  幹過之後,我還問她,為什麼隔壁做愛的聲音我聽不到,難道他們也這麼克制嗎。白藍說,隔壁是老頭老太,老頭以前是右派,都克制了一輩子了。我追問道,那麼老太呢,老太不是右派啊。白藍說,你真煩,管那麼多幹什麼。我就說,這裡真不一樣,不像我們農藥新村,全是造反派。

  我們後來做愛,聲音一直都很輕,而且還戴著橡膠套子。我問她,這個套子是不是從醫務室裡偷出來的,她說不用偷,一抓一大把。她把橡膠套子裝在一個飯盒裡。有時候她自告奮勇給我戴套,有時候讓我自己套,她在一邊看著。還有一次,她把套子含在嘴裡,就這麼給我套上了,技術非常高明,一般醫生都不會這一手。幹完之後,她讓我用手指捏住套子根部往外抽。

  發生關係之後,有一些微妙的變化,比如說在廠裡互相看到,眼神就會不一樣。我們廠裡有那麼幾對,談了戀愛之後,經常在廠裡挎著膀子量地皮,從甲醛車間晃到糖精車間,從司機班晃到鍋爐房,十分招搖。師傅們站在視窗,看到他們走過來,就會大驚小怪地說:「壓路機來了。」然後對著他們品頭論足。這些待遇我都沒有,一則是她不願意跟我在工廠裡壓馬路,二則我也覺得在甲醛和糖精之間卿卿我我,實在是沒什麼可自豪的。事實上,我連中飯都不跟她一起吃,她是幹部餐,我是工人餐。我們就用眼神交流,我和她都是大眼睛,交流起來很有美感。

  只有一次,她鬧牙疼。我在廠裡遇到她,直接問她:「還疼嗎?」這時正好倒B從我們身邊走過,聽到這句話,就扭過頭來打量我們。白藍做出很疼的樣子,指了指腮幫子,好像講不出話來。後來在醫務室裡,大肥婆不在,白藍對我說:「你說話注意點,什麼疼不疼的,讓人誤會。」我滿不在乎地說:「不會誤會的,只有處女才疼。」說完這話,冷不防臉上被她抽了一下,生疼。我低頭一看,她用來抽我的竟然是一副橡膠手套!她還問我:「你疼嗎?」那次我真的火了,我說,咱們倆這麼濃厚的交情,為了一句笑話,你丫竟然用婦檢手套抽我!她就說:「乾淨的。」

  我聽我奶奶講過,男人要是被女人抽了耳光,就會連倒三年黴,唯一的辦法是把耳光抽回去。但是,像這麼一個敢咬老虎的女人,她准保會把耳光再抽回來,那就抽來抽去沒個完,有這種閒情,還不如躺到床上去做愛呢。倒楣就倒楣吧。

  有關我和白藍之間的事,廠裡沒人知道。白藍不希望別人對著她指指點點,我更是吃夠了寫詩和看胸罩的虧,再也沒那麼傻了。回想我剛進廠的時候,跟著老牛逼到處招搖,一點便宜都沒占到。工廠生活有一條原則,隱秘之處最安全,只要沒人注意你,就能年復一年地混下去。可惜我明白這個道理已經太晚了,而且運氣不好,最終還是得去上三班。

  其實,我和白藍對外保密,還有一個原因是,我和她都知道這場愛情最終將會以什麼形式來收場。她曾經問我:「要是咱們分手了,你覺得廠裡哪個姑娘合適你?」我想了想說:「我覺得勞資科的小噘嘴不錯啊,以前對我很凶,現在好多了。」白藍說:「那姑娘有什麼凶的,小丫頭一個。」我說:「人家也就比你小一歲,哪裡小丫頭了?」白藍說:「找秦阿姨說合說合吧。」我說:「不行的,她是李光南的老婆,朋友妻不可欺。」白藍說:「那倒也是。我把我表妹介紹給你,還在讀中專。」我說:「長得跟你像嗎?不像我不要。」白藍說:「那就難了,跟我像的,那就是電影明星了。」

  現在我知道,這種調侃的方式,其實是一種暗示。在我當時看來,離別總之是傷感的,因為傷感,所以不能用言語來表達,好像春天裡綿密的細雨,用肉眼都分辨不出雨絲,不知道該不該打傘。我所感到的,就是那樣一種傷感,只能相互暗示,用調侃來安慰自己。

  她還對我說:小路,很難想像你將來娶的老婆會是什麼樣啊,如果笨嘴拙舌的肯定被你欺負死。我就說:我倒是能想像你的老公是什麼樣,一定很溫和,很有文化,看見流氓就逃跑的。她不無嘲笑地看著我說:「你三十歲以後,看見流氓,大概也會跑吧。」那時候我不承認,我以為自己會一輩子剽悍,真是太幼稚了。照白藍的說法,我三十歲以後只能是一個啤酒肚的禿頂男人,牙齒被香煙熏得烏黑,長期上三班會有眼袋和黑眼圈,臉色青黃,肝功能異常,騎著自行車穿著工作服在大街上,一看就是個窮光蛋和倒楣鬼。流氓只會欺負我,而不會欺負她老公。還記得歪卵師傅嗎?她說。我就微笑著說:「我指的是女流氓,這總可以了吧?」

  那時候在她家裡做愛,我時時都能感到一種奇怪的氣氛,考研的複習資料就堆在書桌上,有時候她幹完之後會隨手摘過一本書,翻幾頁,嘴裡嘀咕幾句,再把書放回去。我問她,這麼複習功課,有何效率可言。她說,功課早就複習得差不多了,只是慣性地再看幾眼。這時我就不再說話,也順手撈過書來看幾眼。她問我:「你的會計學得怎麼樣了?」我就懶洋洋地回答她:「還沒開始學會計,現在在學高等數學。」她就笑著說:「高等數學你都敢學。」我說,自從我做了鉗工和電工之後,就明白了數學的可貴之處,相反,語文是一門很操蛋的科目,數學使人越來越聰明,語文使人越來越笨。我基礎太差,所以學高等數學很累,但我漸漸開始喜歡這門功課了。

  那次,她把朝北的房間打開,這間房間一直都是鎖著的,我從來沒有進去過。我發現裡面有一排書架,有一台電唱機,最操蛋的是裡面竟然有一張雙人床!我說:「你也太不夠意思了,明明有大床,你還讓我在小床上練雙杠!」她說:「這是我爸爸的床。」我說:「那就算了,我惹不起你爸爸。」

  她讓我看那些書,很多小說,很多古代漢語,很多文集,都是些舊書,散發著比房間本身更為濃重的黴味。她說:「這些都是我爸爸的書。」我說,你丫真幸福,從小就能看那麼多書。我回想我小的時候,家裡只有兩本大書,《董存瑞》和《茶花女》,都是殘書,《董存瑞》沒結尾,《茶花女》沒開頭。這還算運氣,要是倒過來,那他媽有多麼煞風景啊。我從八歲開始就看這兩本書,到了十五歲還是看這兩本書,在革命烈士和法國妓女之間徘徊了好多年,不知道自己該成為哪一種人。假如當時我也有這麼多書,就不會那麼困惑了。她說:「你喜歡這裡哪本書,你就拿走吧。以後別賣了就行。」

  那天她還打開了電唱機,從櫃子裡取出一張黑膠木唱片,說這是貝多芬的克魯采,歐伊斯特拉赫演奏的,是非常珍貴的版本。我說,不至於給我古典音樂吧。她說這些唱片都不會給我,她要自己留著,但可以放給我聽聽。我想,聽聽古典音樂也不是什麼壞事,我常年聽的都是香港四大天王。她把電唱機搗騰了一通,喇叭裡發出喀嚓喀嚓的聲音,後來音樂出來了,我就坐在大床上,安靜地聽完了克魯采。

  那天我對她說,我要做一個有情有義的人,所謂的情,就是和你上床,所謂的義,就是為你去打人。這兩件事對我來說是分開的。但你把你爸爸的書送給我,這件事是既有情又有義,所以我要記住一輩子。

  那年冬天,我獨自坐在一所中學的校門口。裡面在考研,我就坐在一個花壇上,也是點著煙,看著自己的手指發呆。天色陰霾,後來飄下幾縷雪花,落在我臉上。我的臉被風吹得冰冷,過了許久,才感覺到雪在臉上融化成水珠。

  那天,大街對面的音像店在放張楚的《姐姐》,放了一遍又一遍。我安靜地聽著這首歌,等到老闆切換到另一首歌時,我扔下煙頭,走過去買了那盒磁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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