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春校園 > 少年巴比倫 | 上頁 下頁 |
五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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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鬧過之後,我知道自己說話得罪了白藍,想請她吃飯。那天是我生日,她不知道。我搖了個電話去醫務室,她說晚上有事,不能來。我獨自在外面吃了一碗面,加了一塊排骨和兩個荷包蛋,吃飽之後,無處可去,就騎著自行車到新知新村去閒逛,那是秋天的夜晚,一些枯葉掉落在我頭上,晝夜溫差很大,我穿著一件薄夾克衫有點頂不住。我把自行車鎖了,坐在她家樓下的臺階上抽煙。 我想起自己已經二十周歲了,一事無成,坐在這裡,不久之後就要去上三班造糖精。這種生活不是我要過的,但我應該有什麼樣的生活,自己也不知道。我只能說,混到哪裡是哪裡吧,人活在世界上,無非是走一步看一步。後來我看見白藍從那裡過來,騎著自行車,邊上還有一個男的。我沒喊她,把香煙藏在身後,以免閃光的煙頭暴露我的行藏。她和那男的交談了幾句,相互道別,然後男的就走了。她鎖好自行車走進來,發現有個人坐那裡,定睛一看是我,嚇了一跳。 她說:「怎麼你在這裡?」 我說:「我等你。」 她想了想說:「好吧,你上來,我跟你說。」 我默不作聲地跟她上樓,在拐彎的地方被一個破箱子磕中了膝蓋,疼得要死,但我還是默不作聲,瘸著腿走了上去。進了房間,她拉亮電燈,關上門,然後她說:「那個是我複習班的同學。」 我問她:「什麼複習班?」 她說:「考研複習班。」然後她說:「不要到廠裡去說。」 那天,我看到了她的考研資料,厚厚的一摞,我全都看不懂。我問她,什麼時候考試,她說是在一月,錄取之後轉檔案,然後她就去讀研究生。 「去哪裡?」 「上海,或者北京。」 那時候我本來可以問她,為什麼以前不告訴我這些。但我忘記質問了,我在這種時候總是懵頭懵腦,好像莊子夢裡的蝴蝶,事後回憶起來,又覺得很羞慚。用我媽的話說,卡車迎頭開過來也不知道躲一下。我什麼話都沒說,拉開門往外走,但她靠著門,不讓我走。她歪過頭問我:「還要再談戀愛嗎?」 我說:「談啊,為什麼不談?但我現在想回家睡覺。」我再次去拉那扇門,這次她沒攔我。我下樓的時候覺得膝蓋生疼,她以為我會像上次那樣一溜煙躥下去,但我其實是無聲地走掉了。 時光倒退到九三年秋天,我在車間裡玩我的電工刀。那把刀是紅色的塑膠刀把,刀刃有十公分長,這刀是不開口的,後來我在鉗工班的砂輪上把它打磨了一下,這就成了一把可以殺人的利器。我還想鏜出兩根血槽,但師傅們不肯幫我鏜,說是會闖禍。這把刀陪我走過很多城市,揣在兜裡,不算是管制刀具。天氣潮濕的時候它會生銹,但蘸上水在磚頭上磨一下,它就會恢復往日的鋒利。 那天我玩刀子,我用它練飛刀,我能把刀子掄圓了飛出去,也能把刀子縮在袖子裡從肋下飛出去,五米之內必中靶心。我右手練完練左手,站著練完躺著練,還有犀牛望月、鳳凰展翅、小鬼拍門、老鷹捉雞等等姿勢。我很想找個活人來練練,不是往他身上戳,而是像馬戲團裡一樣,頂著個蘋果,我一刀飛過去准能把蘋果劈開,要是傷了他半根頭髮,我甘願抵命。但別人看到這種被打磨過的電工刀就哆嗦,死活不肯讓我試一下。後來我覺得無聊,把刀子收起來的時候,不小心在自己虎口上劃了一下,起初沒覺得疼,幾秒鐘後,血一下子湧了出來,把整只左手都染紅了,傷口一跳一跳的劇痛。 我看著自己的手,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我能把電工刀玩得像馬戲團一樣,但我竟然把自己的手割破了。我扔下刀子,掐住手腕並且高舉左手,去醫務室找白藍。一路上鮮血順著胳膊淌到了腋窩裡,路過的人都以為我是在振臂發飆,走近一看才知道又發生慘案了。出了這種事故是很糗的,但我無所謂,我馬上就要去造糖精了。 我在醫務室包紮時候,大肥婆在白藍身後站著,非常討厭。我看著白藍把紗布一層層纏繞在我手上,我問她,筋斷了嗎。她說沒有,然後拿了一塊毛巾替我把胳膊上的血跡擦乾淨。大肥婆說:「流好多血啊,真可惜,去獻血多好。」白藍就回過頭去瞪著她。我說:「化工廠的人不能獻血的,血裡面全是毒。」 白藍對我說:「想自殺?」我說:「不是。不小心的。」她說:「這樣子就像個亡命之徒了?」我說也不是,都不是。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 博爾赫斯說,記憶總是固守著某一個點。我記憶中的二十歲,亡命之徒就是那個被固守的點。越是如此,它就越缺乏真實感,真正需要去亡命的時代早就過去了,我連獻血都沒人要,嫌髒。我在一個不必亡命的時代裡既不會殺人也不會被殺,我會被送去造糖精,犯了錯會被扣工資,如此而已。在這種時代我可以把自己殺掉,無論是故意的還是不小心的,我不會為了糖精和工資而自殺,也不會為了愛情,但是我可以毫無理由地去死,如此而已。 那天在醫務室裡,我坐在體檢床上,白藍搬了一把椅子坐在我對面,大肥婆站在我們中間,一會兒看看我,一會兒看看她。我他媽也不知道這肥婆想幹什麼,後來我覺得很好笑,就對著白藍笑起來。她平靜地看著我。我忽然覺得大肥婆也不那麼討厭了,就讓她在一邊呆著吧,這樣很好。我的神經分裂的愛人終於無聲地站在了彼岸,與我遙遙對望。 九三年秋天,鬧了一次地震,是東海海嘯引起的。晚上九點多鐘,我在家裡躺著,忽然覺得床架子發抖,我媽放在五斗櫥上的花瓶哐當一聲砸在地上,當時我媽在打毛衣,我從床上跳起來,拽著她就往外跑。到街上的時候,我爸爸也從樓上跑了下來,他在鄰居家裡打麻將。 街上全是人,各家各戶的燈都亮著,空氣中微微地飄著一些細雨。農藥新村再次發生了大規模的逃亡,這次是在夜裡,加之深秋季節,總算沒有人再光著身子往外跑了。周圍的人定下神來,都在看房子,有沒有歪,有沒有倒,後來他們說什麼都沒發生,估計是一次很小的地震。中途有人打電話到農藥廠去,問當班工人,有沒有什麼管子又洩漏了,當班工人根本沒感覺到地震,車間裡的設備本來就抖得跟七級地震一樣。那天我站在街上,發現自己只穿著短褲背心,凍得要死,我就回家去穿衣服。等我穿好衣服出來,我爸爸帶著幾個鄰居也進了家門,開始搓麻將。我家是一樓,他們認為再發生地震的話,一樓跑起來比較容易。搓麻將就是為了等待第二次地震。 我把衣服和鞋子都換了,又從抽屜裡找出幾張鈔票,塞在口袋裡。我媽問我去哪裡,我說去一個朋友家拿東西,萬一再地震你就拿幾個包子鑽到麻將桌下面去,然後等我來救你。我說完,扔下我媽,騎上自行車往新知新村去,路上全是人,打著傘的,穿著雨衣的,頂著臉盆的,雨越下越大,從細微的潮濕變成冰冷的針尖,紮在我臉上。在文化宮門口,有一輛汽車撞在樹幹上,城市雖然比平時混亂,但馬路上並沒有停電,汽車還在開,幽微的路燈照射在地面上,泛著一灘灘的光。我穿過戴城大學,門衛不知去向,很多學生站在道路上吃東西聊天,還有爬在鐵欄杆上幹嚎的。我繞過密集的人群,在一個狹窄的小門口停下自行車,那門虛掩著,我一腳踹開門,再穿過去,前面就是新知新村。 新知新村的街道上同樣擠滿了人,知識份子不唱卡拉OK,但一樣怕死,這事情無關文化修養。但這種躲地震的方式非常可笑,四面全是樓房,他們就聚在樓房之間,那麼多人,掉個花盆下來都能砸死好幾個。 我在人群之中尋找白藍,找了一圈,發現她正趴在自家窗臺上看熱鬧,還叼著香煙,比我更吊兒郎當。白藍對著我招手,我扔下自行車,三步兩步躥上去,進門之後一看,不得了,這娘們穿著一身白色絲綢睡衣,胸開得很低,赤腳坐在書桌上,嘴裡含著一根咖啡色的摩爾煙,最不可思議的是她腦袋上頂著十幾個紅紅綠綠的塑膠發卷。我想了半天,覺得在哪裡看見過,後來想起來了,電影裡那些國民黨軍官的姨太太就是這麼個打扮。 我沖她喊:「地震了,你不知道?」 她不理我,兩根手指夾著香煙,那只手在窗臺前比劃了一下,好像偉人指點江山,大聲說:「鐘山風雨起,倉皇百萬雄師,過大江。虎踞龍盤,今升西天返地府,慨而慷,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天,若有青天亦老人……」我不知道她在亂唱些什麼,好像是詩詞,又聽不太懂。她轉過頭來,嘴巴裡噴出一股酒氣,問我:「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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