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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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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大會開得很順利,首先是慶祝全廠提前完成年度產值計畫,其次慶祝糖精車間擴產,再次慶祝新廠長走馬上任。最後是重申勞動紀律問題,胡得力先是不點名地批評了幾個基層幹部,然後點名批評了幾個懶散工人,其中就有路小路,上班時間調戲化驗室的小姑娘;另一個是水泵房的阿騷,至於她上班幹什麼壞事,倒是沒有明說。後來工人起哄了,在下面大聲問:「胡得力,阿騷到底幹了什麼壞事?」胡得力不理,繼續對著麥克風說話。有個師傅揪著我問:「路小路,你調戲阿騷啊?」我說操你媽,長了個豬耳朵啊,我是調戲化驗室小姑娘,沒有調戲阿騷,我跟阿騷沒關係。周圍人聽了,哄堂大笑,將我一把推到白線以內。我要往後退,他們就往前推我,後來我索性就站到了前面去,孤零零地凸出在人群之外。白藍回過頭來,她對著我看。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像是個行將槍斃的人,站在刑場上,四面八方有很多人圍觀叫好,正前方是神情肅穆的劊子手,而她就是我的秘密情人,在潮水般的人群中向我觀望,不知是悲傷還是嘲弄。 所謂的大會順利召開,就在那一刻結束了。胡得力見我站在人群前面,從他那個角度看去,我大概不像個槍斃鬼,倒像是鬧工潮頭目,起義軍的首領。胡得力對著麥克風大喝一聲:「路小路,你就要被送到糖精車間去了,還這麼囂張!」下面的工人聽了,面面相覷,送到糖精車間是最嚴厲的懲罰,廠裡調戲小姑娘的多得是,從來沒聽說被送去造糖精的。 我本來不想說話的,聽胡得力這麼說,我就用雙手攏在嘴巴上,對他喊:「胡科長,不要亂講話噢,這裡有很多糖精車間的人噢,去糖精車間我覺得很光榮噢。」工人們回過神來,有個糖精車間的阿姨說:「胡得力,操你媽,糖精車間就不是人了嗎?」這阿姨真可愛,要不是她身上散發著甜味,我簡直想擁抱她一下。 後來保衛科長站了起來,搶過話筒,指著我說:「把路小路拉出去,拉出去!」兩個廠警跑過來,扶著我的胳膊。我們都很熟了,他們也不好意思動真格的,就對我說:「老弟,好漢不吃眼前虧,先走吧。」我說:「不用你們架著,老子自己走。」但後面的工人卻堵著門,哈哈大笑,就是不讓廠警押我出去。我對廠警說:「我也沒辦法,除非你們把我從視窗扔下去。」那兩個廠警試圖扒開人群,忽然之間,帽子被人摘走了。後面的工人搶到了大蓋帽,就在半空中扔來扔去。廠警很尷尬,大家其實都是熟人,他們也不能發怒,就對我說:「都是你小子鬧的,明天你得請我們吃飯。」兩個廠警回過頭來,對著保衛科長揮手示意。保衛科長還在喊:「押出去!押出去!」廠警也火了,對他說:「操他媽,押個鳥啊!有本事你自己來押!」 那天會場上一片大亂,後面的工人哦哦地起哄,前面坐著的幹部和工頭也笑得前仰後合,只有舞臺上的幹部都板著臉。保衛科長也下不來台,跳下舞臺,打算親自來押我。我隔著很遠,指著他鼻子說:「###,你敢過來,老子把你淹死在廁所裡。」這時大家想起方瞎子把保衛科長推到茅坑裡的事情,簡直都笑翻了,有人大喊:「方瞎子拉電閘嘍!」幹部們大驚,紛紛抬頭看頂上的日光燈,燈都亮著呢,分明是造謠。 這時,胡得力拿起話筒,用足力氣大喊一聲:「不許胡鬧!!!」我們廠的禮堂,用的是兩個大音箱,就放在舞臺兩側。冷不丁一聲大吼,音箱發出山呼海嘯般的巨響,坐在音箱前面的人齊聲大叫,向後倒下一大片。爬起來之後,有幾個幹部指著胡得力大罵:「胡逼!耳朵都被你震聾了!」 保衛科長這一邊,因為我揭了他的短,就撲過來要跟我拼命。我也覺得奇怪,他怎麼一下子變得這麼雄偉,好像最近吃多了激素,有這個閒工夫還不如去跟方瞎子較勁呢。事後白藍提醒我,保衛科長這是要在新廠長面前表現表現自己,也沒有像我這樣的,當眾揭短,他當然要拼命。我當時可不知道這些,擺好架子,等著他撲過來。我和他之間相距大約五十米,趁他跑過來的工夫,有個師傅朝我手裡塞了一根電工皮帶,對我說:「照他臉上抽,准保躲不開。」我身邊兩個廠警嚇壞了,一個攥著我的胳膊,一個抱著我的腰。我說見了鬼了,人家要打我,你們抱我幹什麼,拉偏架啊。廠警說:「把皮帶放下!」我把皮帶扔地上,可他們還是不放手。與此同時,後面的工人一哄而上,架住了狂奔過來的保衛科長。廠警對我說:「求你了,路小路,路小爺,你趕緊走吧!」 我對廠警說,本來是要走的,但他既然要衝過來打我,我就不能走,不然他還以為我怕他!別的幹部我不敢打,保衛科長我可不怕,打贏了他,我就能取而代之。廠警又好氣又好笑,說:「你當我們保衛科是山賊啊?」趁著身後的人群鬆動,他們兩個死命把我往外拽。那一瞬間保衛科長的上半身也突破了人群,身體呈45度角,兩個拳頭在我眼前亂舞,他媽的,這種拳法能打得死個鬼。 就在這時,舞臺那頭一陣驚叫。眾人回頭去看,只見胡得力渾身精濕,目光呆滯,水泵房的阿騷拎著一個塑膠水桶站在他邊上。這塑膠水桶我們都認得,是清潔工用來拖地板的。胡得力被阿騷澆成了落湯雞,胡得力被拖地板的髒水從頭到腳澆了個透,胡得力被澆過之後居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這一刻,全場無人說話,我和保衛科長也忘記了打架。我們都靜靜地看著胡得力。在一片靜默中,阿騷阿姨鄙夷地說:「胡得力,你這個王八蛋。」然後她扔下水桶,輕盈地扭動著胯部,在眾人複雜的目光注視下揚長而去。 那次大鬧會場,白藍在大禮堂外面對我說:「路小路,你的政治生命徹底完蛋了。」後來她又說,這不應該叫政治生命,應該叫職業前途。我對她說,我的職業前途本來就是做工人,我該怎麼混,自己心裡清楚,不用你多插嘴。她說:「你這樣下去可不行,這不是找死嗎?」我不耐煩地說,我讀過一本書,叫《紅樓夢》,裡面有個叫襲人的,就這麼囉嗦。她說:「你就嘴硬吧。」說完就走了。 那天我還去參加了工會的卡拉OK比賽。廠裡本來安排在大會之後舉行這麼一次比賽,後來大會鬧成一鍋粥,幹部全都跑掉了,工會的人就很猶豫,打算取消比賽,但工人師傅不答應。工人師傅說,今兒個真高興,卡拉OK助興。工會的人說,不行啊,這是卡拉OK比賽啊,評委都跑光了還比個屁啊。工人問,評委是誰。工會的人說,當然是幹部啦。這下工人師傅都不幹了,說:上班要被他們管,唱他娘的卡拉OK也要他們管,簡直狗屁,我們自己做評委。就有幾個工人自告奮勇跑到主席臺上去打分,後面有人把電視機混音器LCD全都搬了出來。當時我在樓下,望著白藍的背影,心裡很不是滋味,後來六根拽著我的袖子,拖我上去唱卡拉OK。 倒退十多年,我所生活的戴城,滿大街都是唱卡拉OK的,不但家裡有卡拉OK,連飯館、茶館、澡堂裡都有。那時候也不去包廂,包廂太貴,通常是在一個大廳裡,兩塊錢唱一首歌,對著電視機輪流嚎叫。後來我也成了個卡拉OK迷,嚎叫誰不會啊? 那天在大禮堂,別人把我推上去比賽,我唱了一首《吻別》,又唱了一首《風再起時》,下面的工人嘩嘩鼓掌,還有一些比較騷的師傅,拖著阿姨在人群中跳交誼舞。兩曲唱畢,評委亮分,9.99!工會的幹部在一邊直呲牙。我高舉右手,揮動,又撫著胸口做鞠躬告別狀。電工詩人路小路從此就要闊別白班舞臺,去糖精車間上三班啦。比賽結束之後,我拿了個第二名。我還奇怪,9.99怎麼還是第二名?六根說有個小阿姨上臺唱歌時,把裙子撩了撩,昂頭挺胸噘屁股,評委師傅們都看傻啦,給了她10分,只能委屈我做第二名了,沒胸沒屁股的,第二名也該滿足了。我想想也對,去拿獎品,第一名是電鍋,第二名是熱水瓶,我只能提著個熱水瓶走了。出門的時候,天都快黑了,一群上中班的師傅們又闖進禮堂,對工會的人說:「不許收攤,我們還沒唱呢。」工會的人都快昏過去了。據說一直搞到半夜,工人一茬接一茬地進來唱,後來把那片的電閘拉了,才算結束。這些場面我都沒看見,我回家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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