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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現在我知道,寫詩的人有一種毛病,就是喜歡鼓勵別人寫詩。陳小玉和海燕發現了我的才能,但同時也把我送到了坑裡。工人師傅遙遙地看見我過來,就沖著我大喊:「詩人!詩人!」我羞愧難當,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幹部看見我,一般不嘲笑我,而是用一種很冷的目光瞟我。我去上廁所,聽見有人蹲在那裡大聲地讀我的詩,然後把廠報搓一搓,用來擦屁股。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招來那麼多嘲笑,起初我以為他們嫉妒我的才華,後來發現,他們根本把我當成是個寫打油詩的。

  當時我很後悔,自己沒事找事,費了半天勁,其實是找死。現在我三十歲了,我已經不想為這種事情慚愧了。我二十歲的時候就算不在這件事上找死,也會死在其他事情上,反正都一樣。一切都去他娘的吧。

  有一天,我獨自在化驗室裡換燈管。那些化驗女孩說:「喲,路小路哎,現在是詩人。」我說你們不要取笑我了,我一個電工而已。那些女孩說:「你寫得很好啊,很有李清照的韻味。」我想了半天,認為這是一種表揚,而且是善意的,我就很開心。為了報答她們,我把剛學來的一種遊戲表演給她們看,這是我從夜大學來的,叫做筆仙。工廠裡的女孩不懂筆仙,筆仙最初是在大學裡流行的。

  我對她們解釋了一下,什麼是筆仙,然後拉起窗簾,在桌上鋪開一張紙,寫上字,念叨了幾句咒語。我和一個女孩握著一支圓珠筆,旁觀的女孩都很緊張,小臉蛋都紅了。這個遊戲確實很好玩,用來泡小姑娘最合適不過。圓珠筆在一種神秘的力量下,慢慢地在紙上打轉。筆仙出來了筆仙出來了,她們小聲地發出讚歎。路小路你真神奇,你從哪裡學來的,你一定要教教我啊。

  後來,化驗室的大門被哐當一聲推開,一群幹部從外面走進來。那些化驗女孩尖叫一聲,像松鼠一樣四散而逃,瞬間之後,只剩下我一個人坐在桌子上,手裡捏著一支圓珠筆,茫然地看著他們。我第一個看到的是胡得力,然後是倒B,然後是小畢,這使我產生了一種錯覺,以為自己是在夢裡。冤家路窄,也不能窄到這個程度。後來,有一個瘦高的中年人走到我面前,他穿著不藍不綠的廠服,而我穿著槍駁領的西裝。他指著我問:「哪個班組的?」

  胡得力搶上一步,說:「電工。」

  中年人面無表情地說:「讓他去糖精車間上三班。」然後又指著胡得力的鼻子說:「你是怎麼搞管理的?」

  後來我知道,這個中年人是我們新任的廠長,那天他帶著各個科室的幹部出來突擊檢查。有關他,我只知道他是一個著名的企業家,在他的經營之下,我們廠成為戴城唯一一個沒有下崗職工的國營企業。我撞在他手裡,死得硬邦邦的,沒有任何迴旋餘地,送一百條中華煙也沒用。

  那時候只要是個廠長,就被冠以企業家的稱號。戴城有句諺語,只有窮廠,沒有窮廠長。那一年戴城的輕工企業開始下崗,工人拿一百多塊錢工資,然後解放回家。我們廠恰恰相反,別人在賣廠房賣設備,我們在擴產,大批職工被送到三班第一線去造糖精。我們廠長被稱為「真正的企業家」,以區別於「一般的企業家」和「倒閉的企業家」。但我覺得這件事和我沒什麼關係,很多人說他牛逼,那就讓他去牛逼吧,上三班是傻逼,下崗也是傻逼,兩者對我而言沒什麼區別,要麼做苦力,要麼做妓男,我的未來就這兩條路。

  第九章 我的傷感的情

  回首十多年前,我在白藍家門口被她抱住親吻,在此之前我只親過一個女孩,在此之後我親過多少個,自己也數不清了。這些事情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得對她說「我愛你」,起初我說得很勉強,我不習慣說這句話,後來說多了也就順口了。有一天我發現,這句話總是我在對她說,她卻從來沒有對我說過。我問她,這是不是軍隊裡的口令,我是不是她的下級。她聽了就笑,她試圖把這句話說出來,但也失敗了。這件事寫出來很肉麻,到此為止吧。

  我把廠報上發表的詩拿給她看,她懶洋洋地坐在體檢床上,對我說,已經看過了。我就做出很深沉的樣子問她,寫得怎麼樣。她說,反正也看不懂啊,好像不錯,有駱駝和鳥什麼的。後來她皺著眉頭說,你一個小電工,應該寫點燈泡和馬達,寫什麼駱駝和鳥啊。我聽了很生氣,照她這個邏輯,只有動物園的飼養員才能寫駱駝和鳥。但她不願跟我繞舌頭。我說,白藍,這些詩是獻給你的。她瞪大眼睛說,既然是獻歌,為什麼不在副標題上注明一下,反而要跑過來特地告訴她。我說我怕廠裡人碎嘴,而且這些報紙都用來擦屁股了,怕玷污你的清白。她就笑我是個神經病,寫的詩那叫什嘛玩意。這件事寫出來也很肉麻。

  九三年廠裡換了新廠長,風紀為之一變,再也沒有阿姨敢在上班時間打毛線了,吃零食也是不允許的,洗胸罩尤其禁止。犯了事的,就被寫到勞資科的黑名單上,以便日後發配糖精車間。此後沒多久,白藍的醫務室裡又來了個廠醫,是個大嘴肥婆,屁股像麻將台一樣大,嗓門低沉雄渾,據說是新廠長的親戚。此人上馬,大家就猜測白藍也要去糖精車間了,因為醫務室本來就清閒,屬於冗員,放著兩個廠醫在那裡,不符合當前的管理原則。這個大肥婆令工人感到恐懼,她不太懂醫術,有一次小李眼睛裡飛進一粒鐵屑,疼得睜不開眼,跑到醫務室去治療,白藍正好不在,大肥婆把小李按倒在體檢床上,翻開眼皮吹了半天,還是不管用,她就用鑷子夾著一塊紗布,按在了小李的瞳孔上。李光南慘叫一聲,從體檢床上彈起來,捂著眼睛逃出了醫務室。

  自從有了大肥婆,我就不能去醫務室了。誰要是去找白藍,大肥婆就會站在她身後,直勾勾地看著別人,這時候你會產生一種奇怪的念頭,到底是應該揍她的左眼呢還是右眼。這種念頭不能讓它發展下去,假如付諸於行動,後果不堪設想。

  我對白藍說,外面有傳聞,你也要去糖精車間。她就笑笑,也不回答我。後來我去問小噘嘴,勞資科到底什麼意思,廠醫也要去上三班嗎。小噘嘴說,現在廠裡的勞動力緊缺,本科生都要去上三班,以前的規矩都不算數了,全都亂了套啦。

  我把這個消息告訴白藍,她說:「讓它去亂吧。」

  九三年秋天,廠裡開大會,由勞資科長胡得力主持,幹部和工頭們都必須參加,普通職工也可以站在後面旁聽。開會的地點是在食堂樓上,那裡是一個大禮堂,有一個舞臺,還有DJ台。這地方平時是用來搞舞會的,或者聯歡會,或者卡拉OK大獎賽。據老師傅們說,以前不是這樣的,以前長年累月開思想鬥爭會,不搞娛樂,娛樂生活就是回家幹老婆。

  那天我也站在後面,叼著香煙旁聽。臺上坐著的是一群中層幹部,台下的情形是這樣的:基層幹部坐在最前面,後面坐著工段長和班組長,再後面坐著先進工人,之後就是些叼著香煙嗑著瓜子的普通工人。普通工人全都站著,而且有一條白粉筆畫出來的線,就在腳底下,不許跨過這條線。這情景和卡拉OK正相反,娛樂的時候都是工人搶在前面,幹部被擠到後面。

  我發現白藍坐在最後一排,但她沒回頭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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