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春校園 > 少年巴比倫 | 上頁 下頁
五四


  當時那種氛圍之下,我想退學是不可能的了,除非抱著讓我媽哭死的決心。這事情不能幹,我有三個舅舅,一起撲上來揍我的話,就算我是土行孫也跑不掉。

  九三年,他們說,我和長腳都可能去糖精車間上三班。首先,我們兩個都考上了夜大,這種人天生就應該去上三班造糖精,苦其心志,勞其筋骨,令其想死。其次,我是什麼技術都不會,只會擰燈泡,很容易被淘汰;長腳則是他們班組的頭號犧牲品,如果上頭要抽人去造糖精,長腳肯定是第一個被出賣的。

  那時候六根給我們出餿主意,要想發達,就去泡廠長的女兒。廠長的女兒是化驗室的,你看見她就會想起我們廠長,兩個長得實在太像。都說女兒像爸爸,但不能像到那種程度,晚上跟她睡在一起,乍一睜眼,還以為是睡她爸爸,這就太恐怖了。這姑娘一如廠長,矮胖,圓臉,戴一副寬邊玳瑁眼鏡。身材臉蛋也就算了,為什麼要跟爸爸戴一樣的眼鏡,那就天知道了。廠裡的工人不正經,說她戴四個胸罩,胸口兩個,臉上兩個。

  我們一聽要去泡四個胸罩的姑娘,一起搖頭。六根說,你們別臭美了,這姑娘可高傲呢,見誰都不理的。我們就一起點頭,是的是的,廠長的女兒她當然有理由高傲,而且也應該難看,否則人人都去泡她,她忙得過來嗎?

  六根說,聽說秦阿姨正在給四個胸罩的姑娘找對象,把科室裡的未婚男青年翻了個底朝天,其中頗有幾個躍躍欲試的,既然科室青年都不怕死,我們這些做電工管工的就更無所畏懼了。我和長腳猶豫了半天,我說還是讓長腳去泡吧,我名聲太臭了。大家都表示同意。長腳說:「我競爭不過科室青年的。」後來雞頭在長腳後脖子上拍了一巴掌,使之恍然大悟,雞頭說:「你他媽的泡上了她,你不就是科室青年了嗎?」

  長腳又說:「那我去泡她,小路怎麼辦呢?」我們幾個一起朝他後脖子拍去:「你他媽的泡上了她,小路還會去上三班嗎?」

  工廠裡泡姑娘是花樣百出的,最簡單的辦法是拔氣門芯。我有個姑姑是工人,年輕時候很美,有一天她下班發現自行車氣門芯沒了,正在發愁,這時眼前出現了一個濃眉大眼的青工,該青工非常關心地說:「自行車壞了?我來修。」然後他就像變戲法一樣變出了一個氣門芯。我姑姑年少無知,三下兩下就愛上了這個助人為樂的青年,後來他就成了我姑父。

  還有跑到班組裡去吹牛的。還是我的姑父,到我姑姑班組裡,對著其他人狂吹,說自己會縫紉,會打毛衣,會燒菜。一邊吹牛,一邊用眼風掃我姑姑。我姑姑在旁邊聽著這些,心裡越發傾慕,八十年代會打毛衣的男青年絕對是珍品。後來結了婚才知道,屁,他什麼都不會。我姑姑也是瞎貓拖上死耗子,姑父憑著這手狂吹的絕技,若干年後做上了全廠的黨委書記。

  有關糖精廠的化驗室,那裡戒備森嚴,一般人進不去,只有電工可以自由出入。化驗大樓有上百根燈管,幾乎每天都有壞掉的,平時都是攢齊了一起換,遇到電工心情好,也可以去主動跑去換燈管,檢修電路。泡化驗室的姑娘,乃是電工的天職。但是,化驗室對長腳來說是一個無法企及的地方。長腳是管工,化驗室裡有很多燈泡,有很多燒杯,有很多儀錶,就是他媽的沒有管道。假如長腳隨隨便便跑進去,可能撞上女化驗員換衣服,那他就慘啦。女化驗員都是穿白大褂的,白大褂下面就是胸罩和褲頭,如果他撞上的不是四個胸罩的姑娘,而是兩個胸罩的老阿姨,一種可能是被送到保衛科,另一種可能是被就地強姦掉。

  後來六根出主意,下次去換燈管,帶上長腳一起去。這個主意雖然很糟糕,但也不失為一個辦法,長腳化裝成電工混水摸魚,我們的任務是掩護他。

  那天我們藉口檢修電路,統一換燈管,幾個電工一起跑到化驗室去,順便帶上了長腳。結果,千算萬算,忘記問一聲四個胸罩的姑娘在不在。她那天正好調休。長腳非常沮喪,在化驗室百無聊賴,他就主動爬到桌子上去換日光燈管,不料被電了一下,直接從桌子上滾翻在地。倒楣的長腳被兩個阿姨抱著,阿姨大聲喊他的綽號:「長腳——」我們跑過去看時,長腳腦袋枕在阿姨臂彎裡,好像將死的烈士,另一個阿姨在給他按摩胸口。這情景非常不堪,我們都看不下去,收拾起工具全都走了。走出化驗大樓時,聽見後面一陣腳步,長腳連滾帶爬地跟著我們跑了出來。

  雞頭說,長腳實在太差勁了,看看小路吧,陪小姑娘嗑瓜子,給小姑娘講笑話,換一個燈泡得四個鐘頭,媽的,四個胸罩的姑娘看來得小路去對付。長腳就說:「小路,你去對付也一樣,泡上了別忘記把我也調到科室裡。」我只能哼哼哈哈地敷衍他們,心裡很擔憂。我們電工班的人都是碎嘴,這消息假如傳出去,廠長知道我們這麼泡他的千金,恐怕會把我和長腳都送到鍋爐房去。

  九三年我和長腳的運氣好到了家,本來很有可能去鍋爐房的,結果,我們廠長莫名其妙被調走了,來了個新廠長。科室青年的求婚行動立刻偃旗息鼓,再也沒有人想泡四個胸罩的姑娘了。我們也順杆子往下爬,這姑娘簡直是燙手的山芋,誰都不想去碰,碰了她,很可能被新廠長送到鍋爐房去。政治鬥爭真殘酷啊。

  新廠長上任,我們都期待著糖精車間擴產的事情能擱淺,誰知,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不但要擴產,而且要大大地擴產,使我們廠成為全球糖精的主要生產基地,讓其他的糖精廠都倒閉。三班工人的缺額,從一百個猛增為一百五十個,所有的閑差都要重新整頓,連食堂裡運泔水的都不例外。大家咒他斷子絕孫,他也確實沒有小孩,泡廠長女兒的計畫徹底落空。

  回憶我的九三年,除了考上夜大以外,還有一件事值得我媽高興:我入團了。

  秋天到來的時候,陳小玉來找我。陳小玉是新調來的團支部書記,一個模樣甜甜的姑娘。那時候流行這種甜妹型的,我誇她長得像著名歌星楊鈺瑩,她聽了還挺高興。如今要這麼誇她,估計就是找抽了。

  陳小玉說:「路小路,你還不是團員吧?」我點了點頭。說起這個我就自卑,中學的時候我曾經模仿班級裡的優等生,打過入團報告,從初二一直打到高三,每年清明節之前我都要把自己的思想靈魂剖析一番。但我不大會寫入團報告,把自己形容得無比慘。學校團支部書記把我叫去,說:「我們是吸收團員,不是施粥。你再回去斟酌斟酌。」過了幾天,我去打人,把一個低年級的學生打成了神經病,看見我就發抖,半夜裡夢見的不是裸體女人,而是我翹著二郎腿對他詭笑,他居然還為此遺精,簡直見了鬼,只能去看心理醫生。這件事被學校裡知道了,團支部書記又把我叫了去,說:「前幾天我說錯了,你不用斟酌了。」

  這世界上有一種東西叫個人檔案。我在小說裡讀到,檔案是一種與你自己密切相關、而你自己卻不會見到的東西。比如小學老師給你寫了個評語:該生很淫蕩。這條評語入了檔案,就是在你臉上敲了個金印,古代叫黥刑。這個黥,你自己還看不見,別人卻知道。要洗脫這種罪名是非常困難的,因為不會有第二個老師為你正名:該生其實不淫蕩。第二個老師通常會說:該生的淫蕩隱藏得很深。這他媽就徹底完蛋。沒有人能證明我不淫蕩,除非我是陽萎,但陽萎也可以做到心淫身不淫,隱藏得很深。

  我把人打成神經病,此事確鑿無疑,並沒有冤屈了我。只是,夢遺到底算不算神經病,我不知道;這件事到底有沒有入檔案,我也不知道;如果入了檔案,我是不是還能入團,這我更不知道。後來陳小玉讓我入團,我便確信,曾經把人打得遺精的事情並沒有入我的檔案。我覺得自己以前雖然做過不少壞事,但也有過救人為樂的好事,做了電工,讀了夜大,還有一個挺不錯的女朋友,簡直已經到了人生的頂峰,目前確實是洗心革面的好時機。

  有關入團,我心裡很欣喜。人都有一種向上的積極性,即使在最墮落的時候。被槍斃的人看見陽光還會覺得欣慰呢。我對陳小玉說:「入團申請書該怎麼寫呢?」陳小玉開玩笑說:「你大字不識幾個,寫入團申請書,簡單一點誠懇一點,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就可以了。」我聽了這話,非常之沮喪,我是大字不識幾個的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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