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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小噘嘴說:"胡科長知道你考上夜大了。"

  長腳說:"誰傳出去的?"

  小噘嘴說:"全廠都知道你在考夜大,你自己填招生表的時候把工作單位也填上去了吧?"

  長腳說:"不填單位不給考的。"

  小噘嘴說:"所以啊,胡科長打個電話過去就知道了。聽說你成績不賴啊,全都及格了。"

  長腳已經無心聽她調侃,他站起來在飯館裡打轉,他說這下完了這下完了,肯定被送到糖精車間去上三班了。我們看著他像個籠子裡的狼一樣,轉得眼睛都暈,小噘嘴說:"長腳,坐下說話。"長腳雙手撐著桌子,兩眼忽然全是血絲,瞪著她。小噘嘴大叫一聲:"媽呀,嚇死我了!"長腳說:"胡得力怎麼說?是不是要把我送去上三班?"

  小噘嘴說:"沒有。胡科長就說,你學了機電也沒用。廠裡學機電的至少有四五十個人,都在上三班呢。除非你學管工。"

  長腳大叫起來:"夜大沒有管工專業的!讀了個大學,我還是修管子嗎?"

  我們三個坐在那裡,被他的唾沫星子噴在臉上,全都直著身子點頭。後來小噘嘴安慰他說:"你也別難過了,這兒還有人學會計呢。"

  "誰啊?"長腳和小李一起問。

  "我。"我舉起手,眼睛看著窗外。

  說實話,這個消息我是瞞著所有人的,我讀高複班,我參加成人高考,我被夜大錄取,只有白藍知道。我可沒想到胡得力會打電話去夜大查詢,如長腳所說,考夜大必須要填工作單位。當時我想也沒想,就寫了個戴城糖精廠,早知道還不如寫個體戶呢。後來長腳跳出來掐我的脖子,說,你怎麼會考上夜大的,你根本沒複習怎麼會考上夜大的。我用力摘下他的手,說:"你是技校畢業,根本沒參加過高考,我是高中畢業,我基礎比你好多了。"

  長腳說,這下完了,雙雙去上三班吧。我說他神經病,我又不是他女朋友。照我的看法,我去上三班的可能性倒更大。小噘嘴說:"胡科長說了,你一輩子做不了會計的,你會貪污的。"我就說,這話邏輯有問題,既然說我一輩子做不了會計,怎麼又知道我會貪污呢。小噘嘴不跟我討論這種問題,她不理解什麼叫邏輯,這種車軲轆話只有跟白藍繞著才有意思。

  後來他們問起我,為什麼去學會計。我說我也不知道,我讀的是文科班,可以不用考化學物理,理科是我的弱項。去填招生表的時候才發現,夜大的文科專業只有兩個:文秘和會計。我他媽的很鬱悶,我還以為自己能讀個中文系什麼的,結果只有秘書和會計讓我選擇。我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該讀哪個,後來招生的老師急了,讓我不要磨蹭,我就問他:"您看我是像秘書呢還是像會計?"老師端詳了我一會兒,搖頭說:"都不像。"我只能閉著眼睛填了個會計,不像就不像吧,也許老了以後能像。

  小噘嘴說:"反正,胡科長沒說要送你們去上三班,但你們小心點,我聽說糖精車間要擴產啦,缺人,明年至少要調一百個人去上三班。"

  有關一百個人去上三班的事情,後來被證實確有其事。一時間,白班工人風聲鶴唳,三班工人幸災樂禍,甚至有些基層幹部都打起包裹,要求調動到別的廠去。糖精車間的新廠房正在緊鑼密鼓的建造中,眼看著它一天天造起來,大家的心一天天沉下去。這中間還地震過一次,可惜震幅太小,光是把河邊的泵房給震塌了,耗子全都跑了出來。糖精車間安然無恙,他們說,這車間投產以後,裡面的動靜就等於是七級地震,這房子除非扔炸彈,否則不會倒。

  我考上夜大以後,整個夏天就在等開學,心情非常糟糕。但我爸媽心情好極了,我媽都快哭了,認為我要求上進,是個好青年。我爸爸強忍著激動,用深沉的嗓音對我說,家裡在我這一輩上沒出過大學生,光出過我堂哥那樣的流氓,所以我這是光耀門楣的壯舉。我看了看咱家的門楣,心想,爸爸,一個野雞大學也值得你這麼激動嗎。

  我想退學是沒門了,感覺是上了賊船。我媽在樓道裡宣傳了一圈:"我們家小路考上大學了。"鄰居不明白,就問:"咦?你們家小路不是在糖精廠做電工嗎?現在大學又開始招工農兵了?"我媽說:"不是工農兵大學,是夜大學。"鄰居就說,小路真上進啊。然後回家去拍自己兒子的頭皮,要他向我學習,一邊做工人一邊讀大學,既賺錢又拿文憑,全世界的美事都被路小路一個人獨佔了。

  那時候我們樓裡有個讀高二的小子,重點中學少科班的,眼鏡片子跟瓶底一樣,而且羅圈腿,看起來像個殘廢。殘廢的媽媽也教育他,向路小路學習啊,不甘墮落,發奮圖強。殘廢很不耐煩地對他媽媽說:"夜大算個屁啊!我初三就能考取夜大了。"殘廢的媽媽就狠狠地教育他,說他太不謙虛。其實,殘廢說得一點沒錯,夜大算個屁,不但文憑沒鳥用,還有可能連累老子去造糖精。後來,過了兩年,殘廢沒去考清華北大,而是考了個佛學院,剃頭做和尚去了。殘廢的媽媽哭了個半死,到我家來訴苦說:"早知道這樣,當初還不如讓他像小路一樣考個夜大呢。"我這才知道,天下的母親,都具有一種非凡的預見能力,當初她讓殘廢向我學習,原來並不是學我的上進之心,而是學我的入世之心。我媽也是如此,夜大的文憑無法讓我去廠裡做一個會計,但至少能讓我娶一個讀中專的姑娘,如果運氣好,說不定能娶到個讀本科的。這也是一種入世精神,可惜我和殘廢都不能體會母親的一番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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