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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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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藍說:"小路,你有沒有考慮過別的,比如說,為了給你媽媽爭氣什麼的。" 我不愛聽這些,我最煩別人提我媽。我說:"我上班掙工資就是給她爭氣,我要是考上大學,她還得每個月給我寄生活費,操,養得活我嗎?" 她把兩張紙往抽屜裡一扔,說:"得了,算我白說。你就混吃等死吧。" 我根本不想和她談這些,她一個小廠醫,根本不知道我考上夜大以後會落得什麼下場。我肯定會被送到糖精車間去上三班,上三班就不可能讀夜大,除非三分之二的課程都蹺掉,或者三分之二的中班夜班都曠工,這兩件事是矛盾的。廠裡專門用這種辦法來整治那些讀夜大的青工。 後來我在屋子裡轉了幾圈,她住在朝南的房間,北邊屋子鎖著。我問她:"這房子你一個人住?" "是的。" "你爸爸媽媽呢?" "都去世了。" 我不敢再問下去。後來我喝多了茶,去廁所尿尿,她家的衛生間是最老式的那種,蹲式的馬桶,水箱在很高的位置上,有一根繩子,拉過以後水就沖了下來。我伸手去拉,發現繩子斷了,就跑出去搬凳子,爬上去修理水箱。 白藍說:"哦,水箱繩子斷了,上個禮拜就斷了。"我說:"你不沖水啊?"她說:"拎個水桶沖水唄。"我一邊修水箱,一邊說:"你知道嗎,我以前也有個同學家裡是這樣的。他大便完以後用水桶沖水,結果水倒得太猛了,屎都漂到自己腳上了。"白藍皺著眉頭說:"你怎麼盡記得這種噁心的事情?" 我說,我也沒辦法,我腦子裡記得的都是些噁心事,好事記不住,大概是天生的。一腦殼都是屎的人沒前途,讀什麼鳥夜大啊。等我修好水箱,白藍就問我:"手洗了嗎?飯前便後要洗手你知道嗎?"我說我知道,我洗過了,剛才修水箱的時候,我在水箱裡洗了一下,比較節省。白藍說:"我有時候真的很鄙視你。" 後來,她對我說,不早了,可以回去了。我就老老實實往門口走,到了門口,我對她說:我想過了,我去上高複班,我去讀夜大,只要她高興就可以。我想我媽也會高興的,我這輩子只要她們開心,什麼都可以去幹,無所謂的,哪怕是去做亡命之徒。她聽了這話,就抱住我,在我的嘴上親了一下。 過了很長日子之後,她說起那天的事,她說自己有點被打動,因為我把她和我媽媽相提並論。她說我很會甜言蜜語,而且這種Sweet與別人不一樣,為此應該親我一下。她又說起那次救德卵,我赤著上身在麵包車上睡覺,我在迷迷糊糊的時候喊了她一聲媽,當時她就很衝動地想親我一下,因為有幹部在前面坐著,她就忍住了。 那時候我對她說,你又說鄙視我,又要親我,假如我是個知識份子,大概會很惱火,把你當成是個醫務室的卡門。但是你看,我一個擰燈泡擰螺絲的,就不會有這麼多雜念,這多好。我只會按照那種使我成為亡命之徒的方式往前走。我被這個世界鄙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人把我當成一個Shit,但這些鄙視絕不會來自于你白藍。我又不是傻子,鄙視和喜歡會分不清嗎?要是分不清這個,那就被汽車撞死算了。 她吻了我。她後來說,她以為我會說愛她,但我沒說,而且跑掉了。我說,我已經說過愛你了,在牛扒店裡,在醫務室裡,在三輪車上,甚至是在豬尾巴巷我們初次認識的時候。她說那些都不算,她要我說愛她。我就說:"白藍,我愛你。" 那天她親我,她的手捧著我的臉,我覺得自己像個被夾子夾住的老鼠,嘴巴被擠成一朵喇叭花,舌頭伸不出來。她也不管我死活,親完之後,她說:好了,回去吧,路上當心點。我不太甘心,就捧著她的臉也這麼親了一通,讓她嘗嘗被夾住的滋味。然後我鬆開她,撫了撫她的頭髮,就走了。我下樓時候速度飛快,她怕我摔死在漆黑的樓梯上,其實我跑慣了這種樓梯,我知道所有公房的樓梯都是十七個臺階,絕不會踩空一腳。她想叫住我,但我走得太快,而且在樓下嗷地喊了一嗓子,新知新村的人都從窗口探出頭來看我。她歎了口氣,關上門,任由我跑掉了。 我想起她的床。那是一張單人床,很乾淨,很簡單的被褥,有一個藍色的枕頭。看到她的床會聯想到她睡覺時的樣子,週末早晨的陽光是不是會照到床上,做夢的時候會不會從床上掉下來。我甚至看到,枕頭上曲折地臥著幾根頭髮。每當我想起這些,心裡就很悲傷。這張床太小,如此單薄仿佛她和我一起經歷過的幾樁破事。這是為睡眠而準備的床,僅僅為睡眠而準備。假如我們之間再發生一些別的,或許這張床會給我留下更好的印象。 直到我自己想睡去,在無人的地方閉上眼睛,永無夢境地長眠。僅僅是睡眠的床也可以代表著一種幸福,我後來才知道。 九三年長腳考取了夜大,是戴城大學辦的,機電專業。他高興死了,請結拜兄弟吃飯。化工廠附近根本沒什麼吃的,一個是麵館,飛著幾百個蒼蠅,還有老鼠與人共餐,服務員是個酷愛翻白眼的中年婆娘;另一個是茶館,只有水,沒有固體食物。這兩個地方都不適合開慶功Party。長腳把我們帶到公路邊上一個停車吃飯的地方,那地方不錯,幾個頭髮枯黃的小丫頭站在路邊,對著來來往往的汽車招手,她們是這裡的服務員。長腳點了小半桌菜,大多是素菜,葷菜只有炒螺螄和炒雞蛋。他又拎了幾瓶啤酒,我們三個開始喝著,喝到一半的時候,外面一陣自行車鈴聲,小噘嘴跑了進來。 小噘嘴終於把那臘腸一樣的辮子剪掉了,這還得歸功於我,我在小李面前說了好幾次,你老婆把臘腸掛腦袋後面。他起初是不敢對她說的,後來時間長了,被我灌輸得有點癡呆,一不小心說了出來。小噘嘴聽了,二話沒說,跑到美髮廳去剪了個齊耳的短髮。從這一點上說,小噘嘴確實和小李是青梅竹馬,感情不一樣。假如是由我來說出臘腸這一節,准保被她臭駡一頓。她罵我和長腳都已經習慣了。 見到小噘嘴來,長腳又點了個肉末粉絲煲。我們照例是舉杯慶祝,酒過三巡,小噘嘴對長腳說:"長腳,你這回慘啦。" 長腳臉色頓時耷拉下來。小噘嘴帶來的消息,都是勞資科的內部消息,這些消息全是噩耗。她雖然長得很甜,其實是個烏鴉。 長腳說:"怎麼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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