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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我們在街上找飯館,我和白藍沒有固定吃飯的老地方,我說去吃面,她說吃面太寒傖,吃西餐吧。後來我們跑進一家牛扒城,鬧哄哄的全是人,這是戴城唯一可以用刀叉吃東西的地方,桌子都是用大木板做的,有點像豬肉店的砧板,凳子也是他媽的條凳,只不過比麵館裡的條凳更寬更長。服務員端著呲啦呲啦的鐵板牛扒在人群中穿梭。有人不吃飯,對著一個二十九寸的電視機狂唱卡拉OK,唱的是張學友的《吻別》。這根本不是西餐廳,我在電視裡見過西餐廳的,那裡很安靜,還點蠟燭,服務員穿得像新郎。白藍說:"你說的那是法國西餐廳,這個是美國西部的西餐廳。"

  我們坐下來,在一群女中學生之中,大家都坐在一張條凳上。有個女中學生胸部特別大,她圖方便,把兩個胸就放在了桌子上。鐵板牛扒端上來之後,呲啦呲啦的全都濺在她的胸上,她尖叫著跳了起來。我看得好玩,白藍擰了擰我的胳膊說:"不許朝人家看,小流氓。"

  我哈哈大笑,我想起李曉燕奶奶的事情,當時我媽也是這麼對我說的。後來我想到李曉燕的奶奶已經死了,心裡有點難過,我就不笑了。這件事情我一直希望它沒有發生過:我沒有看到過麻袋片,或者,她沒有跳樓。這樣我都能過意得去。

  我和白藍是並排坐著的,這麼講話很不方便,後來我騎在條凳上和她講話。她沒法騎,她那天穿著一步裙,就算不穿裙子,她也未必願意騎著凳子和我說話吧。

  她說:"小路,你自己知道嗎?你和別的青工不一樣。"

  我問她:"不一樣在哪裡?"

  "我說不上來,你以後也許能去做點別的。"

  "做什麼呢?"

  "你不要用這麼弱智的方式和我說話,可以嗎?"她瞪我一眼。

  我說,我來告訴你吧,我和別人有什麼不一樣。我的數學老師說過,我是一個悲觀的人,我以為這個世界上這種人比比皆是,後來發現不是這樣。悲觀的人很少很少,有些人本來應該悲觀的,可是他們打麻將唱卡拉OK,非常快樂。我身邊全都是這樣的人,我不知道自己應該用什麼方式來看這個世界,悲傷的,還是樂觀的。我小時候認為,一件事情要麼是快樂的,要麼是悲傷的,它們之間不具備共通性。可是我終於發現,悲傷和快樂可以在同一件事情上呈現,比如你咬了王陶福的老婆,很多人都認為這是一件好玩的事,都笑死了,但我卻感到悲傷。我悲傷得簡直希望自己去代替你咬她,這樣就不會那麼難過了。這就是我和別人的不同,僅僅是微小的不同,不足以讓我去做點別的。我和我身邊的世界隔著一條河流,彼此都把對方當成是神經分裂。

  那天我在吵吵鬧鬧的牛扒城,用很低的聲音說,白藍,我愛你。但那地方太吵,連我自己都聽不清。說完這句話,她沒有任何反應,我想放亮嗓子再大聲說一次,但我又覺得,這件事情連做兩次是很傻逼的,第一次是為了愛她,第二次純粹只是為了讓她聽見。我就當自己什麼都沒說過。

  後來,我吃完了一盤黑椒牛排,感覺像什麼都沒吃,這牛排還不如我們廠裡的豬排呢。我也不想吃下去了,沒心情。我發給她一根香煙,她擺擺手,說:"我們走吧,鬧死了。"這時候,卡拉OK裡開始放黑豹的Don'tBreak My Heart。這次是原唱,很好聽。

  出門之後,我們自然而然往新知新村方向去,先是推著自行車走,走累了就騎上自行車。我給她講些班組裡的笑話,長腳,六根,元小偉。她有時笑,有時皺眉頭。

  在新知新村,她停下自行車,我習慣性地調頭回去。她說:"你上去坐一會兒吧,我有個東西要給你看。"我就停好自行車,跟著她往樓上走,樓道裡黑乎乎的。那時候我不知道上樓要走在女士前面,我只知道跟著她走,一步裙很性感,我眼睛正對著她的裙子,雖然樓道裡很黑,還是看了個一清二楚,躲都沒地方躲。

  如今讓我回憶白藍的家,我能想起來的是:那是一套兩室戶的老式公房,房子的品質大概和農藥新村差不多,沒有客廳,陽臺很狹窄。這套房子幾乎沒有裝修過,水泥地坪保持著毛坯房的本色,窗框是木制的,刷了一層綠漆,已呈剝落之狀。她就獨自住在這套房子裡。她拉亮電燈,到廚房去燒水,我獨自坐在朝南的房間裡。不久之後,她端著一碟瓜子進來,說:"在燒水,等會兒泡茶。吃瓜子?"我說我不吃,但是可以抽煙嗎。她說:"你隨便,煙缸在書桌上。"

  她的傢俱非常簡單,幾近於宿舍。唯一有點特色的是靠牆放著個書架,裡面有幾排醫書,還有一些亂七八糟的書,烹調,外語,古代詩詞。趁她去倒茶的工夫,我抽出一本《婦產科病圖鑒》看了看。那本書裡面一張照片都沒有,全是用素描手法畫出來的器官,還打上陰影。等白藍端著茶進來的時候,我正翻到葡萄胎那一頁,以我當時的智力,怎麼也想不通好端端的一個孕婦怎麼會生出一串葡萄。

  她從我手上呼地抽走了那本書,用鄙夷的口氣對我說:"你看這種書做什麼?"

  我說,隨便看看而已,又不是黃書。我很同情給這本書畫插圖的人,我的一個親戚就是學美術的,要是學了美術最後就是給婦科病圖鑒畫這種東西,那也沒什麼好玩的,還不如做電工呢。白藍說:"貧什麼嘴,這是科學!"

  後來她從抽屜裡拿出一張紙,上面密密麻麻印著些字。她對我說:"你看看這個。"我一看,是一份夜大招生函。我說這個東西我知道,長腳就在考夜大,被人像狗一樣追來追去,都快跳河自殺了。白藍說:"你不要吊兒郎當的,我很嚴肅地和你說,你應該去考夜大。你現在上白班,晚上也沒什麼事,讀個夜大正好。"

  我說:"要參加成人高考的,那些語文數學我全忘記光了。"

  她從抽屜裡拿出另一張紙,說:"這是成人高複班的招生函,還有一個多月就結束了,你現在去上課,還是能趕得上的。"

  我說:"我考慮考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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