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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後來他在我的強迫下,也爬上去用圓珠筆畫了個很袖珍的雞巴,他沒留筆跡,很聰明。我更無所謂,我會用三種不同的筆跡寫字,那六個字是我專門用來寫情書的筆跡,廠裡沒人見過。

  那串字,以及那個圖,被留在了倉庫裡的某一個電燈泡邊上。寫的時候,我們覺得很有趣,或者很害怕,寫過之後就發現什麼都不會發生,不會有人去那裡看我們寫的東西,倉庫裡沒什麼人,而且寫的位置很高,接近天花板,站在地上根本看不到。後來倉庫粉刷牆壁,油漆工連看都不看,就把我們的作品給刷掉了。我想到廁所裡去寫,這樣就能被很多人看到,後來我蹲在廁所裡,發現四周的牆壁上寫滿了淫詞豔賦,根本沒地方下筆,於是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九三年廠裡評先進,那是冬天了,我站在廠門口的宣傳欄前面,我看到玻璃櫥窗後面貼著很多照片,全是那一年的先進工作者。其中有白藍,也有胡得力。第二天清晨,起著大霧,我很早就來到廠裡,我揣著一支很粗的水筆,先在白藍的照片邊上畫了一朵花,再在胡得力的照片邊上畫了一個雞巴,並不袖珍,而是很大的,對著他的嘴。然後我返身逃入了茫茫白霧中。

  第八章 野花

  我離開工廠之後,有很多個夜晚,都在稿紙上描述它。有時候我把它寫得非常傷感,有時候則非常快樂。我從來沒有寫過白藍,除了這一次。即使是在我三十歲以後,寫到她,也只是一些斷斷續續的故事,我不能一次就把她說完。我做不到。在我有限的生命裡,我將一次次地把她放下,又重新拾起。我用這種方式所表達的已經不是愛了,而是懷念。但是這種懷念來自於我身體最深的地方,是我血液中的一部分,不僅是白藍,還有其他人。

  每一個秋天,站在白藍的醫務室裡,都能看到工廠外面的野花。那是一種沒有名字的花,大多數是黃色的,還有一小部分是橙色的。這些低矮的野花沿著工廠的圍牆,一直開到遠處的公路兩旁,它們非常絢麗,像很熾烈的陽光照射在地面上的顏色。連片的,綿延的,在陰暗的地方似乎要斷絕,但在開闊之處又驟然呈現出一片盛景。這種野花的花期很長,從十月開始,一直到霜降大地,它們都出現在我的視線中,用一種驕傲而無所謂的表情。在它們盛開的季節裡,有些路人隨意地採摘它們,然後又隨意地拋棄在路上,車輛碾過,黃色的花瓣被擠壓得粉身碎骨。即使如此,也無損於它們本身的美麗。

  我喜歡站在醫務室的窗口,有時她不在,門沒鎖,我也擅自跑進去,站在那裡。她進來之後發現我在,起初她不說什麼,後來次數多了,她說:"小路,沒有人的房間,除非是你自己的房間,否則不要隨便闖進來。"我說:"你說話這麼繞,我一句都聽不懂。"她搖了搖頭說:"跟你講不明白。最近又被胡得力抓到了嗎?"我說:"沒有啊。我最近很老實。"每當說到胡得力,她就會再加一句:"你是個叛逆青年。"

  我對她說,我不是叛逆青年。我做工人就是這個樣子,遲到早退,翻牆罵人,諸如此類的壞事,每個工人都可以去幹。假如我去寫詩,那我才是工人之中的叛逆青年。我還說到我堂哥,那個收保護費的,他也不是叛逆,他們黑社會裡面的規矩比廠裡大多了,誰敢不服?假如他去考大學,那他就是黑社會之中的叛逆青年。這種叛逆很少的,它不會被人扁,只會被人嘲笑。我一直認為,被扁的理想是值得堅持的,被嘲笑的理想就很難說了。

  白藍聽了這些,就說:"我沒說錯,其實你還是個叛逆青年。"我聽了這話,無言以對。

  九三年春天,我曾經和她一起去參加過化工局的一次先進事蹟報告,當時,每個廠派十個代表去參加,工會組織的。我在工會的名聲還是不錯的,工會的徐大屁眼選了幾個優秀職工,後來想到我和白藍曾經救過德卵,這也勉強算是一件先進事蹟。徐大屁眼就把我喊過去,通知我星期六下午不用上班了,去局裡聽報告。我對報告不感興趣,但可以不用上班,當然樂意,何況是和白藍在一起。

  那天我和白藍騎著自行車,來到化工局的禮堂,裡面掛著很大的紅色橫幅,燈光明亮,人頭攢動,好像有一種開宴會的氣氛。白藍說,坐到角落裡去吧。我不幹,我要坐到第一排,她說我腦子有病,第一排都是領導坐的,那就第二排吧。我們坐在一個半禿的腦袋後面,我點起一根香煙,白藍說這裡大概不能抽煙,我返身一看,後面至少有十七八個工人都叼著香煙呢。聽報告的時候,前面的領導也抽煙,臺上的先進模範也抽煙,那時候沒有所謂禁煙的概念,只要不在生產區,只要不會炸死人,香煙是隨便抽的。

  出乎我的意料,先進事蹟報告會很好聽。有人掉進污水池,另一個人去救他,那人救上來了,另一個人死了。有人勇鬥歹徒,歹徒來廠裡偷鋼材,英雄拿著一個手電筒對付四個拿刀的,被捅成重傷,當然他的手電筒也砸中了其中某個歹徒。有人一年四季免費給廠裡職工疏通下水道,老婆鬧著要跟他離婚,因為他幹這個有癮,連家裡房頂漏了都不管。有人看見毒氣洩漏,非但不往外跑,還沖進去關閥門,群眾的生命保住了,他自己被熏成了傻子。

  我聽了這些故事,對白藍說,我一直以為自己救德卵很偉大,可以上臺做報告,現在才知道這根本算不上個鳥毛。這些先進事蹟太厲害了,你看過《聖鬥士星矢》嗎,他們簡直就是聖鬥士。白藍說,閉嘴,什麼神鬥士的,亂七八糟。

  後來上來了一個老頭,是個老英雄,他為了修一台進口機器,把左手的四個手指頭,連帶小半個手掌全都軋掉了。他伸出左手給我們看,那只手上長著肉乎乎的四根東西。老英雄盛讚醫生的再生手術,那個手術很神奇,就是在他的肋骨上開一個口子,把他的殘手埋到肋部,縫上,這樣子就像一個人總是在掏自己的錢包一樣。過幾個月再拿出來,殘手之上就長出了一塊肉,但這塊肉是不分叉的,看起來就像藤子不二雄的機器貓多啦A夢,醫生再用刀子把這塊肉切成四條,好像削胡蘿蔔一樣削成手指狀,再包紮起來,就成了四根手指。當然,也可以切成八條,有八根手指也挺酷的,跟章魚一樣。

  我聽到這裡,又目睹四根肉棍,很後悔自己坐在第二排。太殘忍,胃裡不舒服。我扭頭瞥了一眼白藍,她聚精會神地對著老頭看,還頻頻點頭,很有興趣的樣子。我忘記了,她是醫生,不是變態。

  那天我還問白藍,手指被軋下來到底該怎麼辦?我有一個女同學,在軸承廠工作,開車床的,他們廠裡隔三岔五被軋掉手指,一年下來,能捧出一碗手指,非常嚇人。我那個女同學不久前也把手指弄斷了,當場疼昏過去,邊上的工人把她送到醫院,有個小學徒聽說現在可以接手指,就把她的斷指撿起來,泡在酒精裡一起送了過去。醫生見了那手指,二話沒說,直接送去做標本了。白藍翻著眼珠搖頭,說:"怎麼可以泡在酒精裡呢?太無知了!"我說酒精不是防腐的嗎,還殺菌呢。白藍說:"泡在酒精裡,組織功能全都壞死了。應該找冰塊,找不到冰塊就用雪糕冰棒。"

  聽完報告出來,已經五點多鐘。我說:"以後這種報告我再也不來聽了,本來是四點鐘下班的,聽個報告搞到五點多,不合算。"

  白藍說:"去吃飯?我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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