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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我見過的最大的胸罩就是在製冷車間裡,它飄啊飄地晾在昏暗的角落,白色的,縫製得很差,胸罩上的帶子被風吹得絞作一團。小李說,這只能是黃春妹的胸罩,除非製冷車間有另外一個胖子。我和小李都忍不住上去摸了摸,雖然我們都知道,隨便摸一個晾出來的胸罩是件非常惡劣的事情,但我們純粹是為了證明眼前看到的這一幕並不是幻覺。

  我對小李說:"媽的,你找到她的胸罩有屁用啊!"

  小李說:"你笨啊,只要守著胸罩就能等來黃春妹,她總得戴著胸罩下班吧。"

  我說:"這他媽哪裡是個胸罩啊?這分明是一個降落傘。"

  後來,我們看見製冷車間的大門口晃進來一個巨大的影子,這影子慢慢移動著,當她晃到我們眼前時,我確信,這就是降落傘的主人黃春妹。小李說:"黃春妹,你們車間裡一個人都沒有!"黃春妹說:"哇!要死啊!千萬不要告訴別人啊!"為了討好我們,她並沒有急於讓我們換燈泡,而是從口袋裡掏出一把香瓜子,用那只缽大的拳頭抓著,塞到我和小李的手心。她說:"吃瓜子呀。"

  我握著那堆瓜子,還帶著她手上的溫度。我必須很負責地說,黃春妹不是老虎,她只是長得胖一點而已。她脾氣很好,我們去換燈泡,她在梯子邊上呵呵地笑,也不知道笑什麼,她還幫我們扶著梯子。她給我們看她打的毛衣,那是一件像蚊帳一樣大的衣服。這姑娘快三十了還沒嫁出去,假如瘦一點的話,大概是個不錯的老婆。黃春妹還問我們,有沒有合適的物件給她介紹一個。我和小李面面相覷,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

  回到電工班,我鄭重地對雞頭說,黃春妹不是老虎。雞頭根本無所謂,他覺得胖成那樣的女人就是老虎,不管脾氣好不好。我對雞頭說,這太不人道了。雞頭說:"你們真有空,還跟她聊天啊?吃了她的零食沒有?"我和小李老老實實地點頭,同時又說了降落傘那一節,雞頭哈哈大笑,說我們腦子有病,偷看女人的胸罩。結果,過了一個禮拜,附近管工班、鉗工班的人都跑過來嘲笑我們,說我們是變態狂,喜歡看女人的胸罩,還要湊上去聞聞。最後的結論是:路小路和李光南(就是小李)專偷人家的胸罩,本廠女工失竊的胸罩,作案者很可能就是我們倆。我和小李面對一群穿著工作服的師傅,就是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照書上的說法,從一開始就陷於辯誣的地位了。

  我二十歲那年只是希望廠裡的燈泡長命百歲地亮著,除此以外別無所求,我既不是強姦犯也不是變態狂,對女人的胸罩雖然很有興趣,但決不至於到偷一個胸罩來聞一聞的程度。工人說的那些全是謠言。但是,活在世界上,老是要為自己是不是變態而爭辯,實在很無趣。而變態這個詞恰如烙印,只要我跟它沾上邊,別人就永遠會記得我是個變態。後來廠裡有人偷窺女浴室,保衛科的人第一時間就來調查我和小李的動向,說我們是重要嫌疑犯,或者是從犯,或者是教唆犯。

  九三年我從一個後進青年直線墮落成偷胸罩的變態狂,這純粹是起哄造成的結果,整個過程亂糟糟的,也找不到造謠者。在鉗工班裡,我是老牛逼的徒弟,誰也不敢惹我,到了電工班,我沒有師父,於是就成了弱勢群體,誰都可以欺負我。我懷疑雞頭就是造謠的人,但他是班組長,我不能打他,也不一定打得過,眾所周知,雞頭的兩個兄弟三個小舅子一個姐夫全都在廠裡做工人,這些人蹦出來能把我踩扁了。如果我想找死,得罪雞頭一定是條捷徑。

  我在電工班幹活的時候,沒有師父帶我,只能自學電工技術,但我什麼都學不會。小李是科班出身,技術很扎實,他教我安裝觸報器,教我修馬達,這些活都很複雜,我轉眼就忘記得一乾二淨。由此可見,我也沒有電工天賦。小李也不生氣,說:"你就跟著我到處換燈泡吧。"

  每天清晨,我騎自行車上班,沿著郊區的公路走,那條路上是浩浩蕩蕩的上班人流,自行車和卡車混在一起。騎車的人都是睡眼惺忪,開卡車的都是外地司機,一晚上沒睡了,疲勞駕駛。這兩種人混在一起經常出事。我見過有人被卡車蹭了一下,倒在地上就再也沒起來,我也見過早晨去買菜的老太橫穿馬路,卡車呼的一聲從她身上就過去了。這些都像曾經看過的電影一樣,回想起來,覺得很詭異。

  每天上班前,我媽都會叮囑我一句:小心汽車啊。那陣子戴城開發工業園區,把農田填平了造廠房,到處都是運土方的大車,在馬路上開得稀裡嘩啦猶如坦克。這種土方車好像只裝了油門,從來沒見過司機踩刹車的。在我的印象中,只有日本人的神風敢死隊才有這種派頭。鬼子飛行員在登機之前一定要凝望富士山的方向,把布條綁在腦門上,然後高唱"君之代",因為馬上就要去送死。至於土方車的司機,他們既不唱歌也不綁布條,他們很開心,因為這種車子只會讓別人死掉。

  我上班的那條路上,大清早就開著三種卡車:土方車,化工原料車,還有大糞車。這三種卡車互不相讓,土方車馬力強勁,大糞車臭氣熏天,化工原料車更是不得了,不是劇毒品就是易燃易爆品。有一次遇到土方車和大糞車在街上飆車,這兩個舒馬赫的快樂變成了行人的災難,黃土和大糞在車屁股後面飛濺,像雨卻是粘的,像雪卻是黑的,像火山灰卻是臭的。車過之處,路人哇呀呀一片慘叫。

  我媽媽一直到去世之前還保持著這個習慣,每天要叮囑一聲,小心汽車。她很愛我,怕我被卡車撞死。凡所愛之人都不要死於卡車之下,太慘,神經受不了。她還有一個潛臺詞是:不要被大糞車和土方車壓死。這是對的,被那種車子壓死,毫無榮譽可言,別人只會說我是個白癡,看見那麼大的傢伙撞過來,居然不知道躲一下。當然還有化工原料車,但我不怕化工原料車,因為都是我們廠裡的卡車,司機和我熟得很,他要是撞死了我,我一定會跑到司機班去抽他的臉。

  我做了電工以後,我媽擔心我被電死。我就解釋給她聽,觸電也分很多種,具體來說,有如下四種:

  一是:沾上220伏電流,這是家用電路,基本上是被打一下,不會出人命。

  二是:沾上380伏電流,這是工業電路,會把人粘住,電流通過心臟15秒鐘大概就會死掉。

  三是:沾上1萬伏以上的高壓電,摸到這個電門立刻就死了,變成一隻烤雞,燒得連親媽都認不出來。

  四是:被閃電劈中,那個威力最大,能把房子都給端了。

  其實還有一種觸電,那就是挨了電警棍,如果想嘗這味道可以去聯防隊試試。

  我媽聽了就很擔心地說:"那你千萬別去摸高壓電啊,免得我認不出你。"我爸爸瞪著眼睛說:"你當他白癡啊,沒事去摸高壓電,他夠得著嗎?"

  我受了我媽的心理暗示,每天早上先是要擔心自己被卡車撞,進了廠門就要擔心自己觸電。這種心理對我學習電工技術沒有任何好處,我幹活的時候很謹慎,用師傅們的話說:縮手縮腳好像一個冬天的雞巴。雞頭說:"做電工沒有不挨傢伙(就是觸電的意思)的,電工最牛逼的就是帶電操作。"我問他什麼是帶電操作,小李在旁邊解釋說,就是在電閘不拉下來的情況下搞維修,有電的,技術不過關就會闖禍,要麼短路,要麼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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