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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現在讓我回憶電工班,我會說,首先,它就像個鴉片館,其次,它還是像個鴉片館。與鉗工班的四處漏風正相反,電工班是一個水泥房子,造得跟碉堡一樣,一扇小門進去,繞過一條走廊,再往裡走是一個拱形的門洞,有點像阿拉伯宮殿的造型。這房子連一扇窗都沒有,黑咕隆咚,亮著幾盞小燈。幾張年久發黑的辦公桌,桌子後面不是椅子,而是躺椅,電工們全都橫在躺椅上抽煙。由於沒有窗,也不通風,整個房間煙霧不散,就像個鴉片館。以前我不太愛來這裡,嫌空氣品質太差,時間久了會得肺癌。可我既然做了電工,也就只能忍受這種惡劣的環境了。

  我在電工班唯一的工作就是到處給人換燈泡。電工得會修馬達、會修觸報器、會安裝低壓電路、會爬電線杆……這些都很複雜,所有技術性的工作與我完全無關,我根本沒學過。師傅們說,不著急,慢慢學,先去換燈泡吧。

  老牛逼曾經對我下過結論,說我沒有機械天賦,修不了水泵,所以只能把水泵都報廢掉。這麼幹其實很罪過,很多水泵就這麼白白地被送進了廢品倉庫,假如我幹的不是鉗工,而是醫生,那火葬場的人肯定得忙死。推己及人,推水泵及自己,我應該感到慚愧。但是,做電工就不會有任何負罪感了,燈泡壞掉是修不好的,沒有人會修電燈泡,如果你能找到一個會修燈泡的人,他一定是個比愛迪生更偉大的天才,因為愛迪生發明燈泡的時候就沒打算讓人去修它。我只需要把壞燈泡擰下來,扔進垃圾桶,再擰上去一個好燈泡就可以了。從卡路里的角度來說,這是一個比鉗工輕鬆一百倍的工作。唯一的缺憾是,水泵不太容易壞,而燈泡經常出問題,並且,全廠有幾千個燈泡,一天換上二三十個燈泡乃是家常便飯。

  換燈泡很容易,帶一支電筆,扛一把竹梯就可以了。我每天扛著竹梯在廠裡跑東跑西,白藍說我像掃煙囪的男孩,最好再帶把掃帚。我以前看過本書,掃煙囪的男孩從煙囪裡掉下來,被有錢人家的女孩看到了,他們就結下了友誼,友誼是愛情的前奏。這是一個英國的故事,好像很浪漫。不幸的是我也讀過狄更斯的《奧立弗·退斯特》,我知道掃煙囪的男孩經常被卡在煙囪裡,下面的人不知道,一點火,男孩被熏成烤鴨。烤鴨好吃,但絕不浪漫,像我這麼一條壯漢真的去掃煙囪,必然會被卡住,而成為犧牲品。我只能說白藍有點異想天開,我做了電工,她也為我高興,這是真的。

  做電工不用穿工作服,電工是非常乾淨的工種,而且這種乾淨顯示出了電工的技術水準,牛逼的師傅在車間裡做八個小時,身上的衣服都不帶一點灰塵的,這就叫水準。只有在大檢修的時候,因為有領導在場,我們才套上工作服,至於平時則是一身槍駁領雙排扣的西裝,筆挺地穿在身上。九十年代初,槍駁領西裝非常流行,雙排扣子最好是金色的,更神氣。那時候還流行穿太子褲,又肥又大,褲腰上打著八到十六個褶子。太子褲配金色扣子的槍駁領西裝,腳下是一雙白色的真皮運動鞋,就這麼個鳥樣。這種裝扮走在廠裡非常嚇人,認識的人知道是電工發神經,不認識的還以為是外商來考察。這種裝扮還有個特點:槍駁領西裝很長,而太子褲顯得腿很短,我們就是一群上身筆挺修長,而下身短成一橛的怪人,自己還覺得很時髦。

  那時候我沒有槍駁領西裝,穿著工作服出去混,反而被人嘲笑,車間裡的阿姨甚至都不信任我,對我的工作造成了很大的影響。為了公關形象,我必須穿得跟他們一樣。我央求著我媽,去裁縫那裡做了一件槍駁領西裝,豎條紋的,近看像囚服,遠看像舊社會上海百樂門的小開。我媽看了也很滿意,說我神氣得不得了。我穿著這件西裝到處招搖,後來不穿了,因為只有民工才穿槍駁領的西裝,城裡人改穿單排扣小領子的款式了。槍駁領的西裝成為民工的標誌,非常巧合的是,他們穿著這種西裝砌磚頭、撿垃圾、騎三輪,和我們當年如出一轍。

  到了夏天,西裝不能穿了,我們還是穿太子褲。上身則什麼都不穿,就這麼光著,八個褶子的太子褲配上光膀子,使我們看起來就像一群阿拉伯舞娘。夏天的早晨,我們騎車到電工班,把襯衫一脫,就這麼站在電工班門口抽煙。我們還把皮帶鬆開一個扣,褲子就鬆鬆垮垮地掛在胯上,露出肚臍三寸之下的一小撮陰毛。路過的師傅們看了,紛紛叫好,小姑娘則面紅耳赤,急匆匆地跑過去。

  那時候白藍看見我的舞娘裝束,駭得目瞪口呆。我趕緊提褲子,免得她看見我的陰毛。後來她說這個褲子好,肥大寬鬆,勃起的時候看不見。我立刻想起自己在醫務室裡昏迷的事情,媽的,哪壺不開提哪壺。她又嘲笑我說:"當心老阿姨流鼻血。"

  那天我剛到電工班報到,就接到了一份外出幹活的差使,電工班班長對我說,去製冷車間換燈泡。電工班班長三十多歲,綽號雞頭,這個綽號很難聽,他以前的綽號叫雞雞,更難聽,做了班組長才升級為雞頭。雞頭就雞頭吧,總比雞雞好聽一點。他給了我一個380伏的燈泡,並且告訴我,燈泡分為兩種,220伏和380伏的,如果把220伏的燈泡塞到380伏的插口上,那個燈泡就會變成一個小型的炸彈,玻璃碎片崩到眼睛裡就會變成瞎子阿炳,以後只能到工會裡去拉二胡。我戰戰兢兢地拿著燈泡。雞頭又說,去製冷車間找黃春妹吧。

  我問雞頭:"黃春妹是誰?"

  雞頭說:"一個很胖的女人,大概有你兩個那麼寬,很容易找的。找不到就問別人吧,製冷車間都知道黃春妹。"

  我聽他這麼形容,覺得有點心虛。雞頭皺著眉頭說:"怕什麼?一個胖女人就把你嚇成這樣,那要是遇到瘦女人怎麼辦?"他說的近乎黑話,我又聽不懂了。雞頭就把身邊的一個青工叫過來,陪我一起去,他叫小李。我以前沒見過他,他說:"哦,我是從橡膠廠新調來的。我見過黃春妹的,很胖的。"雞頭說:"對,就是那個胖老虎。"

  我和小李一起去製冷車間。他比我大一歲,技校畢業,學的就是電工。我們都是新人,相互結伴膽子大,於是揣著燈泡,扛著梯子,哼著小曲去找胖老虎黃春妹。

  路上,小李說:"你們這裡,那種阿姨,原來叫老虎啊。"

  我問:"你們橡膠廠呢?"

  "我們那裡叫蝗蟲,又叫菜皮,又叫爛汙女人。"

  我問小李,為什麼雞頭說胖女人比瘦女人好對付。小李撓了撓頭說:"我也不大清楚,以前橡膠廠裡的師傅說,瘦女人欲望很強烈的,會把人吸幹掉。"

  關於瘦女人的問題,超出了我當時對性的理解,我一直以為胖女人難對付,因為體形比較龐大嘛。瘦女人可怕,似乎不符合邏輯。後來有個學生物的朋友告訴我,工廠的傳說是有道理的,從生物學的角度來說,體形較大的生物其繁殖能力都比較弱,大象,鯨魚,熊貓,莫不如是。相反,較小的生物其繁殖能力必定旺盛,老鼠就是典型。我回憶工廠裡的阿姨,就說,她們面黃肌瘦,形容枯槁,性欲旺盛。生物學家說,性是另一種形式的戰爭,在這種戰爭中不一定以體形大小決定勝負。我年輕時所犯的糊塗,就是把性愛和打架混為一談。

  那天,我和小李跑進製冷車間,到操作室一看,見了鬼,一個人都沒有,更別提黃春妹了。這種情況很可怕,可以直接去安全科舉報他們,無人看管的車間隨時都可能爆炸。小李放亮了嗓子喊:"黃春妹!黃春妹!"可是機器的轟鳴像戰鬥機在我們頭上呼嘯,根本聽不清他的聲音。我和他分頭去找,過了一會,小李沖過來對我說,他找到黃春妹了。我跟著他跑過去,發現在車間偏僻角落的一架鼓風機前面,晾著一些女式內衣,都是零零碎碎的小布片,其中卻有一個巨大的白布兜子。我問小李:"黃春妹呢?"

  小李指著白布兜子,大聲喊:"這是黃春妹的胸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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