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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有時候我會回憶起這一幕,漫天大雨,街上一個人都沒有,河裡也沒船,只有我們的三輪車嘩嘩地駛過。我回憶起這件事的時候,會提醒自己,這是發生在九二年的事,但與此同時我又很困惑地感到,這是在一個更遙遠的年代發生的事。假如說這是洪荒時代,假如說這是諾亞方舟,那麼,我愛上白藍也是順理成章的事,因為我無人可愛,只能愛愛她。但她不這麼想,她只想救德卵。我很想告訴她,其實我真的無人可愛,因此而愛她,這種愛是不是會廉價呢?還是更值得回憶呢?

  那天我騎到醫院已經不行了,腿肚子打顫,腰像斷了一樣。還有一點我沒說,那車子太破,坐墊好像是鐵做的,我的會陰部位受不了,再騎下去,我很可能像女人來月經一樣,把自己的短褲上弄得全是血。

  醫院裡也是靜悄悄的,急診室門口徘徊著幾條人影。那所醫院離化工廠最近,但極其破舊,急診室居然沒有坡道,三輪車上不去,沒辦法,我只能把德卵扶下來。那時他已經休克了,嘴唇發白,哈喇子掛在下巴上。白藍把他架到我背上,我背他進急診室。我對白藍說,我怎麼覺得德卵這麼沉呢,我奶奶說過,死人才會變得很沉的,是不是德卵要死掉了,我可不想讓他死在我的背上。白藍在我耳朵邊上吼道:"你要不想讓他死就跑得再快一點吧!"

  後來把德卵送進去,白藍也跟著進去了,我獨自坐在急診室外的臺階上喘氣,德卵是個190斤重的胖子,我覺得自己的心臟都快要裂開了。過了一會兒,白藍從裡面走出來,她坐在我身邊。那天我穿的是工作服,白藍穿著一件米色的襯衫,我們兩個都被雨淋得濕透,所不同的是,我像一隻下水道裡爬出來的老鼠,而白藍像一個三版女郎,襯衫貼在身體上,裡面的胸罩是白色的,至於三圍什麼的,不說也罷。

  我從口袋裡拿出煙,滿滿一盒煙全都潮了。白藍冒雨跑到門口的小賣部,買了一包煙,一個塑膠打火機,再冒雨跑回來。我坐在臺階上像一個衰老的色狼,無力地看著她衣服貼在身上的樣子。她回來後,從煙盒裡拍出一根香煙,非常老練地叼在嘴上,然後把剩下的全都扔給了我。她繼續坐在我身邊。

  我問她:"你也抽煙啊?"

  "不常抽,解解悶。"她說。

  "德卵怎麼樣?"

  "在搶救,應該沒事。"她用下巴指了指我手上的打火機,說,"不知道給女士點煙嗎?"

  我順從地給她點上煙。她深吸了一口,從嘴唇縫隙裡吐出細細的一縷煙氣。我說,不好意思,我一個鉗工學徒,也不知道什麼叫LadyFirst,只知道走路要給Lady讓道,媽的,馬路上那麼多Lady,我要是都給她們讓道,我自己別走路啦。白藍歪過頭來看說,她說,路小路,你還挺有意思的。我問她,什麼是挺有意思。她說,就是說,一個鉗工還能知道LadyFirst,這已經很不簡單了。

  那天她還拍了拍我的後枕骨,她說:""路小路,好險啊,就差一點,趙崇德就死了。"我問她,怎麼德卵如此慫包,腿上劃了道口子就要完蛋。白藍說:"失血過多,你怎麼這點醫學常識都沒有啊?哦,我忘記了,你是鉗工。"

  我們說起一些死人的事情。我說,我堂哥有個朋友,出去打架,被人用刀子在大腿上紮了一下,紮穿了動脈,很快就死了。這大概就是她說的失血過多。上安全教育課的時候,我見過一牆壁的死人照片,全都死得很容易。倒B說這是概率,在我看來,就是運氣嘛,運氣好的連殺人都逮不住他,運氣差的,腿上劃了一道口子就完蛋。

  白藍說:"你的運氣很好啊,腦袋撞到水泵上都沒什麼事,還把那壞掉的水泵給撞好了。"她說完就笑。我的後腦勺被她拍得很舒服,當時我想,醫生就是醫生,拍起人來不輕也不重,真他媽的像是練過的,要是永遠被她這麼拍著就好了。

  過了一會兒,裡面出來一個醫生,讓白藍在一張表單上簽字,她掉頭去應付醫生,就不再跟我說話了。我獨自坐在外面,覺得冷得要死,我把工作服和襯衫脫下來絞幹了,光著膀子,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大約半個小時以後,廠裡來了一輛麵包車,車上跳下來兩個幹部。我看見這輛車,真是氣瘋了,開車的是司機班的曹師傅,我隔著車窗沖他大喊:"老曹,剛才誰他媽接的電話?不是說只有十噸卡車的嗎?"

  曹師傅叼著香煙,笑嘻嘻地對我喊:"關我屁事啊!"

  我盯著他的臉,很想撲過去揍他一頓,但我精疲力盡,已經打不動人了,只能用眼睛表示我的憤怒。其實我也不敢打他,曹師傅是司機班的老大哥,和老牛逼一樣是資深流氓無產者,徒子徒孫多如牛毛,這樣的人我惹不起,他平時給廠長開車,打壞了他,廠長也不能放過我。看見曹師傅,我就覺得鉗工根本算不上什麼東西,司機才是工人之中的貴族。

  兩個幹部下車之後,逕自往急診室走。我以為他們會問問我情況,甚至表揚我一下,但他們好像根本沒看見我。我跳上麵包車,給曹師傅發了一根香煙,蜷在後座倒頭就睡。我睡得很沉,做了一些夢,去了一些地方,後來我覺得有人在推我,以為是我媽,就喊了一聲媽。從那昏沉世界之外的天際傳來了笑聲,我睜開眼睛,看見了白藍。

  我坐起來,呆頭呆腦地看著她。天幕黯淡,雨還在下,我睡了整整一個下午,整個世界都被我睡顛倒了。我在一個顛倒的時空裡看著她,我在我所有破碎的意識中看著她。她臉色緋紅,並不是因為我在看她,而是發燒了。

  麵包車的發動機抖動著,兩個幹部坐在前面,只能看到他們的後腦勺。

  我問她:"回去了嗎?"

  白藍點頭說:"現在回去。趙崇德已經沒有危險了。"

  我說:"那就好。"

  白藍用非常非常非常溫柔的語氣對我說:"路小路,三輪車還在醫院門口。你得把它騎回廠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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