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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九二年的秋天發生了很多事,我都記不得了,記憶中的一切都是灰濛濛的,好像一部默片,有一些鬼影子一樣的人出現在銀幕上。時間其實是很公平的,經過時間,你所愛的人,所恨的人,都會變成鬼影子,在記憶中毫無理由地走來走去。

  那年秋天真是邪門。以往總是春天發大水,那年秋天竟然連下了十二天的大雨,河水漲起來,導致老牛逼家裡戳進了貨船。在此之前,工廠裡也被水淹沒了。糖精廠的地勢比較低,一旦河水漲過某個位置,陰溝裡的水就會倒灌上來,好像噴泉一樣。這水又髒又臭,假如你有興趣嘗嘗,會發現它是甜辣的,甜的是糖精,辣的我也不知道,可能是甲醛,可能是化肥。這都是糖精廠往河裡排放污水的後果,污水倒灌就成為每年的法定節假日。

  在漲水的季節裡,街道也被河水覆蓋,水退下去之後,有一層黑色的泥漿留在道路上。有時候也會有魚從河裡遊進廠裡來,我在工廠裡曾經抓到過一條一尺來長的鰱魚,但老牛逼說這不是河裡的魚,是從鄉下魚塘裡逃出來的,化工廠附近是不會有魚的,只有無窮無盡的耗子。老牛逼說,這魚也吃不得,都是受了污染的東西。我決定不相信他一次,拿回家一燒,燒出一股火油味道,連野貓都不肯吃。

  每逢此時,廠裡就停產放假。工人都回家去了,幹部們則留下那麼幾個值班。車間週邊壘起草包和蛇皮袋,裡面放幾個水泵,日夜不停地往外抽水。

  在這個所有工人的節日裡,鉗工卻得輪流值班,因為水泵在工作,我們得時時監控那些水泵,及時排除故障。那天輪到德卵和老牛逼值班,當然,作為他們的徒弟,我和魏懿歆也得陪著他們。我們坐在鉗工班的桌子上打牌,頭上是雨水,腳下是臭水。魏懿歆的牌技是我們四個人之中最好的,這人雖然是個結巴,記性卻好得出奇,什麼牌都能記得住。後來老牛逼建議我們賭錢,對此魏懿歆也表示同意,我當然就更不可能示弱了。結果,開了賭局之後,魏懿歆一路狂輸,臉都輸青了。照廠裡的規矩,贏錢的人做東請客,我們三個都贏了,就湊錢給魏懿歆買冰棍吃。德卵說,他去買冰棍。德卵是一個很勤勞的人,平時幹活都搶著幹那些又髒又累的,所以他才能當上班組長。他穿著拖鞋出去的時候,老牛逼說:"當心別踩著電線啊,把你電死。"德卵說電閘都拉下來了,沒問題的。

  德卵回來時,手裡捧著幾根冰棍,臉色發白,兩腿打飄。我們發現他小腿上不知被什麼利器劃開了,一條半尺多長的口子,正在往外淌血。老牛逼說,必須馬上送醫務室包紮,但不知道白醫生在不在。我們三個抬著德卵,蹚著臭水,來到醫務室樓下,看見那扇窗開著,我喊道:"白醫生!白醫生!"白藍從那視窗探出腦袋,看見是我,就問:"你又怎麼啦?"我很開心地說:"不是我,這次是德卵。"

  我們把德卵抬上樓,白藍只看了一眼,就說送醫院吧。這節骨眼上魏懿歆忽然摔倒了,他臉色發白,身上出虛汗,倒下去之前還沒忘記對我說了一句:"路小路,我暈血了。"

  暈血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好端端的人看見鮮血就會像羊癲風一樣倒下去,而且這種病據我所知,都是發生在男人身上。比如說,我見過管工班的王猴子打架,他抓起一塊燒紅的煤球就按到了人家臉上(他自己戴著皮手套),這種打架不是小混混鬥毆,而是舊社會的流氓土匪。據他自己吹噓,他還用磚頭拍過孕婦的腦袋,我們都嚇得要死,不敢惹他。後來廠裡體檢,大家排隊抽血,王猴子看見那些抽滿鮮血的針管就躺在了地上,媽的,這和我想像中的流氓土匪相去甚遠。從這個事情上我也得出了個教訓,一個人是不是暈血,和他是不是殘暴,沒有太大的關係。假如有人對你說,他看見鮮血很害怕,這並不代表他不會把燒紅的煤球按到你臉上。

  魏懿歆倒在醫務室,老牛逼氣壞了,用拖鞋在他臉上踩了好幾腳。魏懿歆一點反應都沒有,連哼哼都沒有,我們只好把他架到婦檢椅上躺著,沒辦法,體檢床被德卵占了。白藍對老牛逼這種殘暴的行為很不滿意。老牛逼說:"這個狗東西,關鍵時刻一貫裝死,難怪他考上大學了。"

  白藍說,魏懿歆問題不大,德卵正好相反,問題很大,一定要送醫院急救。她用一卷紗布綁住德卵的小腿,紗布立即被血染紅了。白藍指了指我,問:"路小路,你怎麼樣?"

  "我啊?"

  "愣什麼愣?趕緊背人啊!"

  我看了看老牛逼,老牛逼說:"別看了,今天停產,起重工都回家休息去了。"

  我打電話給駕駛班,叫車。駕駛班的司機說,別指望了,廠裡的車子排氣管都進水了,一輛都開不動,唯一沒進水的是一輛十噸大卡車。他冷冷地說:"就這輛十噸卡車了,你要想玩的話,你自己把它開走好了。"我對著電話罵,去你媽的。後來我在樓下找到了一輛三輪車,白藍和德卵都上了車,白藍把自己的雨衣蓋在德卵身上。老牛逼也要上車,我說師父你要上來的話,這車就該塌了。白藍對老牛逼說:"你還是在這裡照顧魏懿歆吧,把他工作服脫下來透透氣就好了。你去醫院也是白搭。"

  我們走了以後,老牛逼就在醫務室裡照顧魏懿歆。後來,據魏懿歆說,老牛逼這個混蛋非常變態,他大概也是第一次看見那個婦檢椅,覺得很好玩,就把魏懿歆的上衣扒了,把他兩條腿放在了托架上。老牛逼就坐在邊上,一邊抽煙一邊欣賞著。廠裡的值班幹部聽說有情況,跑到醫務室來詢問,就看見魏懿歆光著膀子叉開雙腿躺在那裡。幹部說,簡直不堪入目!

  那天我騎著三輪車在街上飛馳,水很深,三輪活像一輛衝鋒艇。我對白藍說:"你坐穩點,我看不清路面,別把你給掀下去了。"

  白藍說:"屁話少說,你要是敢騎慢了,我就把你掀下去。"後來她又說:"你還是小心自己吧,別再把下巴摔破了。"她說這話的時候,我只顧悶頭騎車,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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