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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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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白藍 回憶白藍的醫務室,那是一幢紅磚砌成的二層小樓,離勞資科那幢辦公大樓有兩百米遠。醫務室在二樓走廊的盡頭,去那裡,必須經過工會,經過團支部,經過圖書館,經過計生辦。在那間屋子裡,只有白藍一個人。 那幢樓被廠裡人稱為"小紅樓",這個詞後來變成腐化墮落幹部的代名詞,九十年代初還沒有這種說法,大家以為腐化就是貪污錢財、軋姘頭、走後門拉關係這些簡單的事,軋姘頭最多也就軋一個。這說明人們沒什麼想像力,日子過得苦哈哈的人,也就只能想到這個地步了。 小紅樓造於五十年代,過去是廠辦公室,後來不夠用了,才造了五層辦公大樓。這幢四十年歷史的小樓造得並不考究,水泥地板,走廊的光線很差,但它非常結實,這也是那個年代的建築物共同的特點,防震,防水,還防炸。牆體上隱約能看到早年的標語,用石灰刷的碩大的黑體字"工人階級領導……",後面的字就認不出來了。這種標語我在我爸爸廠裡也見過,後面兩個字應該是"一切",所謂一切,其實是個虛指,等於什麼也沒領導。我也曾經琢磨過這個問題,看看我身邊的工人,老牛逼,歪卵,以及所有的姿色阿姨們,都什麼歪瓜咧棗,讓他們去領導一切,簡直是個笑話。我也是個工人,我自知領導不了一切,連一切的零頭都沒戲。二十歲那年,我接受一切的領導,剩下的時間就站在小紅樓下面,看著醫務室的視窗發呆。 我打聽過白藍,從工人圈子裡得到的小道消息,說她是北京一所醫科大學的,也不知為什麼,被學校開除了,只能回到戴城,在糖精廠裡做一個廠醫。廠裡關於她的謠言很少,因為她不愛跟人說話,也不搞男女關係。她二十三歲,長得也漂亮,按理說,這樣的姑娘應該談戀愛,至少被一群小夥子包圍著,廠裡也不是沒有這種事,比如小噘嘴,她身邊永遠有幾個科室男青年跟著,替她打飯,陪她聊天,從來不會讓她孤單。她要是孤身一人的話,那肯定是去上廁所。這就是所謂的護花使者吧。但白藍身邊沒有這樣的人,她是冷清而傲慢的,平時躲在醫務室裡看書,中午打飯就讓圖書館的海燕替她隨便帶一點吃的,她也從來不去廠裡的澡堂洗澡,一下班就騎上她的飛鴿回家了。她就是那個樣子,仿佛一個嫁接過來的果實,在無花無果的季節,獨自掛在那幢昏暗的小樓上。她幾乎被工廠遺忘,像我這樣又不吃藥打針又不做婦科檢查的學徒,本來不該認識她,但是,老天爺非要把我的頭砸開,這也沒辦法。 她在醫務室幾乎沒有什麼工作可幹,每年的婦檢都是計生辦請醫生過來做的,不用她親自動手。平時她就管些最常見的藥,感冒通板藍根黃連素什麼的,這種藥眾所周知,也沒什麼效果,也吃不死人。當然,她還負擔一個責任,就是給廠裡的工人做急救,比方說我和德卵這種倒楣蛋。但是,此類工作也純屬偶然,半死的人交到她手裡,真要弄死了也不能怪她,她自己大學都沒畢業,也不知道是怎麼混進廠裡來的。 我爸爸說過,廠醫是最不能相信的。這種人很難伺候,你需要他們做醫生的時候,他們就說自己是工人,你真要把他們當工人使喚,他們又說自己是醫生。兩頭佔便宜的人最不能交往,這是我的經驗。他們農藥廠的廠醫是個老頭,以前做赤腳醫生的,醫術很差,膽子更小,曾經有女工被硫酸濺到胸口,送到醫務室,按說應該把衣服扒開,用自來水沖。老頭明知道急救措施,偏偏就是不肯扒衣服,他看著女工的胸部拼命搓手。在那一瞬間,他並沒有感到自己是個醫生,而是他媽的Man,並且是個道德正派的Man。這事情在農藥新村人人都知道,連最沒有文化的老太太都說,這根本不是醫生,而是吃狗屎的。 與之相比,我遇上白藍完全是運氣,她不但在醫務室把我的衣服扒了下來,還用聽診器在我胸口挪來挪去,後來我們熟了,她還給我提過很多飲食方面的建議,她甚至預言我在三十歲以後會變成一個啤酒肚,讓我少吃點豬下水和可樂。假如你認為這是一個醫生應該做的,那就大錯特錯,她只是個廠醫,廠醫應該是農藥廠的老頭那樣,只要道德正派,隨便誰死了都跟他沒關係。 廠裡的水退去之後,我去上班,看見醫務室的窗子關著,我知道她不在,但不死心,還是上去看看。醫務室的門關著。隔壁圖書館的海燕告訴我,白藍發燒了,一直在家休息。我悻悻地往回走,在黑暗的走廊裡,點起一根煙。我想起她抽煙的樣子,細細的一縷煙從嘴裡吐出來,不像我這樣,總是從鼻孔裡往外肆無忌憚地噴煙,搞得自己好像是噴氣式飛機。她這種抽煙的姿勢很好看,並且她還教我給女士點煙。若干年以後,我在飯局上,凡有女士把香煙叼在嘴裡,我必定會在同一時間送上一朵溫馨的火苗,搞得人家很感動,但我在其他方面的表現很差,上樓下樓應該走在女士的前面還是後面,我他媽永遠搞不清楚。事實證明我不是個紳士,只是在點煙這件事上條件反射而已。 有一天我在河邊的泵房獨自拆水泵,那地方髒得要命,還鬧耗子。化工廠附近的耗子無人敢惹,都是吃豬下水長大的,身材肥碩,看見人都懶得逃竄。我把那水泵拆下來之後,橫穿馬路,回到廠裡,結果在廠門口遇到了白藍。她臉色不錯,本來應該寒暄幾句,但那天我的心情很糟糕,一是因為我師父老牛逼退休了,二是因為耗子。 她看見我,對我說:"路小路,你怎麼搞得這麼髒?" 我回了她一句:"鉗工不髒,那還是鉗工嗎?"我說完不再理她,拎著那個破水泵,灰頭土臉往鉗工班的方向走。白藍說:"路小路,你過來,我有話跟你說。"我就拎著水泵走到她身邊。她說:"中午你到我這裡來一趟。" 中午我早早地吃完了午飯,並且換了一身工作服。我有兩套工作服,本來應該換洗的,但我從來不換,也不洗,一套髒得像抹布,另一套則嶄新如初。我穿著新工作服去醫務室,心情稍微好一點了。 她獨自在醫務室,盤腿坐在體檢床上看書,見我進來,便趿著鞋子下來。我問她,找我何事。她說:"我還問你呢,聽說你來找過我?"我說:"也沒什麼事,過來看看你。德卵怎麼樣了?" "已經出院了。"她皺著眉頭說,"你不要老是叫人家綽號,很難聽。" "連廠長都有綽號。這又不稀奇的。"我說。 "那你有綽號嗎?" "有啊,我叫神頭。" 她聽了哈哈大笑。我卻不覺得有什麼好笑的。後來她說,路小路,不說廢話了,你幫我做一件事。我問她什麼事。她說,也不是什麼事,只要在那裡坐著就可以了,隨便什麼人進來,都不要動,也不用說話。我說:"這可不行,要是勞資科長胡得力跑進來,看見我這樣,他會扣我獎金的。"白藍似笑非笑地歎了口氣說:"好吧,不是胡得力,是食堂裡的秦阿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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