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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那年秋天下大雨,連下十二天,河水暴漲,貨船就在他家窗口開過。有一天晚上,老牛逼全家都睡著了,有一艘外地貨船上的船老大喝醉了酒,把船橫著開。酒後駕車是違章,酒後開船是沒人管的。那船一頭撞進了老牛逼的臥室,頓時牆倒壁坍,電視機電冰箱全都掉進了河裡。

  老牛逼正在睡夢中,忽然被大船從床上掀了下去,他睜開眼發現自己家裡破了個大洞,洞口戳著一個巨大的船頭。這很像一個噩夢,像他這樣一個人,本來不應該遭遇到這麼恐怖的事情。更該死的是,那個喝醉的船老大不但不求饒,還從破洞裡伸進個腦袋沖著他笑,噴出一股酒氣。我師姐阿英穿著汗衫短褲跑過來,看見這個場面,嚇得尖叫。船老大看見一個露胳膊露腿的女人,因為天黑,加上他也喝醉了,所以沒發現這是個醜婆娘,只顧著看她的胳膊大腿。老牛逼跳起來,抄起一把凳子,把那個笑嘻嘻的腦袋砸到了河裡。後來從船上跳進來三五條大漢,也都醉了,手裡拎著竹篙,竹篙前端包著鐵皮,可以當長矛使喚。老牛逼被一篙子捅在嘴巴上,折掉了四個門牙。這還算運氣,要是往他身上紮,那就是一個透明窟窿。他返身撒腿就跑,在門檻上絆了一跤,直撅撅地摔在地上。

  那幾個船民到了碼頭上(其實是老牛逼的臥室),異常地興奮,先是把他臥室裡剩餘的家產都砸了,然後抱著我師姐要非禮。我師姐阿英是出了名的老虎,雖然嫁不出去,但也不至於讓流氓船民占了這個便宜。她飛起一腳,踢爆了其中一位的睾丸,又在另外一個人的肩膀上猛咬,把肱二頭肌硬生生地咬下來一塊。船民大怒,一拳揍在她眼睛上,然後抄起篙子要捅她,但屋子又小又矮,那麼長的竹篙要掉過頭來紮人,實在不易。趁著這個機會,阿英爭脫魔爪,大呼救命,把周圍的鄰居都喊了起來。整條街坊的人都恨透了這夥開貨船的,奈何平時抓不到他們,這次終於逮住幾個,而且還是流氓強姦犯,於是一哄而上,趁著天黑,沒頭沒臉地打上去,一直打到派出所的警車開來。

  老牛逼的家,在這場混鬥中夷為平地,僅有的幾件家用電器全都掉進了河裡,損失相當慘重。他本人被送進了醫院,四個門牙是保不住了,還摔斷了兩根肋骨。我師姐則被盛傳遭到船夫的強暴,又說她踢壞了人家的睾丸,咬傷了人家的胳膊。化工廠的人照例以訛傳訛,說她一口把人家睾丸咬下來了,而且嚼巴嚼巴生吞了下去。這就更沒人敢娶她了。

  在這場惡鬥中,關於我師母,也就是老牛逼的老婆,始終沒有出場。因為她在大船撞進房子的時候就嚇昏過去了,等她醒過來,發現家裡已經成為了一堆瓦礫,她再次昏了過去。

  事後,我拎著一袋蘋果去醫院探望老牛逼,我看見阿英站在病房門口,跟一個護士打架。她本人左眼烏青,這是被船夫打的,但這並不妨礙她打護士。她揪住小護士的頭髮,從腳上摘下拖鞋,玩命地照著人家頭上打。護士尖叫,大哭,圍觀的病人則拍手叫好。我看到這情景,就斷定師姐沒有像傳說中那樣遭到強暴。一個被強暴過的女人還能這麼兇悍的嗎?我撲上去,攔腰抱住我師姐,把她整個抱離了地面。她總算撒手了,小護士像一輛救護車,嗚哇亂叫地迅速消失在我眼前,只剩下阿英張牙舞爪在半空中揮舞著她的拖鞋。那夥看熱鬧的病人都誇我:"小夥子,有手段!"我心想,你們知道個鳥,老子這是冒了多大的風險啊,要知道,我師姐發起狂來,六親不認,勸架的人很可能被她誤傷,她在廠裡打架從來沒有人敢去勸的,都是等她打得精疲力盡,才把她攔腰抱走。像我這樣,在她最瘋狂的時候去抱她,很可能像那個船夫一樣,被她踢成一個太監。

  我把她抱進病房,她才算消停一點。老牛逼平躺在床上,張著無牙的嘴巴,對我呵呵地笑。我問他什麼,他也不說,指了指自己的嘴,只是笑,像個白癡。阿英說:"他沒傻,就是說話漏風,所以他就不肯說話啦。"我問她,怎麼跟護士打了起來。她說:"小賤貨,說要把他換到大病房去,八個人一間。我能不打她嗎?"

  老牛逼不肯說話,我就聽阿英重述了那晚的混戰。她把自己說得無比英勇,一口咬住別人的肩膀,一腳踢飛別人的卵泡。我心想,你要是知道外面的謠言,說你活吞了人鞭,大概就沒這麼得意了。後來,我想起自己帶來的那袋蘋果,剛才勸架的時候被我放在走廊裡了。我回到走廊裡去找,發現幾個吊著胳膊、打著石膏的病人,每人手裡拿著個蘋果,正在那裡啃呢,還他媽笑嘻嘻地看著我。我想,這都是些什麼人啊?

  還有那個護士。我離開病房的時候,經過護士值班室,看見她在裡面哭,好幾個護士圍在她身邊安慰她。我挺喜歡護士的,她們穿著白大褂的樣子很乾淨,不像我,一身不藍不綠的工作服,髒得像個泥猴。我湊過去看她,按理說,我是把她從魔爪中解救出來的人,無論如何,她應該感謝我一下,我也沒指望她撲到我胸口低聲抽泣。結果,那夥護士不約而同地指著我的鼻子,說:"滾!滾出去!你們這夥糖精廠的流氓!"

  於是我落荒而逃。我看出來了,這他媽根本不是骨科病房,而是瘋人院。

  老牛逼住院以後,我獨自去卸水泵。這個活,我已經輕車熟路,不需要他陪著了。有一天我在幹活,工會的徐大屁眼來找我,對我說:"路小路,下午一起去醫院。"

  我問他:"去幹嗎?"

  徐大屁眼說:"去送你師父。"

  我說:"他死了嗎?"

  徐大屁眼說:"放屁。送他光榮退休。"

  下午,我坐在一輛卡車後面,十來個青工哐哐地敲鑼打鼓,車子一直開到了醫院門口。那時候退休都這樣,鑼鼓喧天,熱鬧非凡。這就是說,在鑼鼓聲中,你一生的雄績偉業都結束了,即使是老牛逼,曾經打過車間主任,調戲過姿色阿姨,也只能接受這種事實,從此做一個天天打麻將的糟老頭,一直到死為止。

  那天我沒有敲鑼,工會幹部讓我捧著一個鏡框,裡面是老牛逼光榮退休的證書,像是一張獎狀。我捧著它走進醫院,仿佛是捧著老牛逼的遺像。別人都很喜慶,唯獨我神色哀慟,假如我的內心也是一個世界,老牛逼就是這麼死在了我的世界中。那天天氣晴朗,萬里無雲,正是他六十周歲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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