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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婦檢室是不能輕易進去的,那條布幔隔離了一切可供刺激的東西,我能看到婦檢椅,實屬三生有幸。白藍說,廠裡統一婦檢期間,我要是掀開那簾子,就會被人打死。婦檢期間是沒有男人敢來醫務室的,假如我是在那個時候出了事故,只能去二裡地以外的街道衛生所裡包紮。

  那天在做檢查的時候,我肆無忌憚地看著她的臉,近距離地、毫無遮攔地看著,我想這種時候不看白不看。她臉上的線條很勻稱,穿著白大褂,像醫院裡的醫生一樣乾淨整潔,很難認為她只是一個廠醫。我在她的眼睛裡看到了一些不同以往的所見,具體說,她的眼睛很嚴肅,但又不是我高中老師的那種裝逼式的嚴肅,她的眼睛很清澈,但又不是我高中女同學的那種傻了吧唧的清澈。她給我做檢查的時候很專注,眼睛看著地上的某一點,我希望我就躺在地上,讓她這樣看著,會很平靜,會忘記自己是個修水泵的。

  後來,醫務室裡進來一個人,此人雞窩一樣頭髮,瓶底眼鏡,我認得他,就是安全科的倒B。他過來視察情況,先是繞著我轉了半圈,然後瞪著眼睛觀察我。我討厭被這種深度近視盯著,好像我是顯微鏡下的細菌。倒B問白藍:"他沒事?"

  白藍說:"目前正常。"

  倒B很嚴肅地從鼻子裡噴了一股氣,說:"路小路,你知道嗎?你違章操作,差一點把大家的安全獎都敲光啦。"

  我那時侯是學徒,只有學徒工資,但我知道化工廠的正式職工,每個月都有安全獎金,大概每人二十塊錢,要是有人出了事故,死了殘了,或是廠裡火災爆炸,全廠工人的安全獎金就會扣掉。所以說,在工廠裡,鬧出工傷是一件不會被人同情的事情,別人會追在屁股後面說,二十塊錢沒啦。當然,死掉了就不會有這個麻煩了,別人最多詛咒他下輩子投胎做個豬,二十塊錢就當大家湊份子給他買棺材吧。

  我問倒B:"我怎麼違章操作了?"

  倒B說:"你沒有違章操作嗎?"

  我說:"我吸進甲醛昏過去了,我違章操作了嗎?"

  倒B想了想,又蹦出一句八個字的成語:"有則改之,無則加冕。"

  我說:"我違章操作你媽。"

  那天要不是白藍在旁邊,我就和倒B打起來了。倒B很瘦,又戴著深度近視眼鏡,打這樣的人我最拿手,一拳掄在他眼鏡上,剩下的事情完全由我自由發揮了。但倒B也很囂張,好像沒意識到自己是個深度近視,捋著袖子要和我對幹,這倒有點出乎我的意料。我高中時代沒見過一個眼鏡是這麼不怕死的。後來白藍厲聲說:"你們要打架去廠外面打,不要在我這裡打,也不要在廠裡打。"我說好哇,出去打,打得不過癮就喊人來群毆。倒B聽了,就縮了手,說:"路小路,你記住今天。"

  倒B走了以後,白藍問我,路小路,你知道自己是什麼身份嗎。我說我知道,鉗工,學徒。白藍說:"學徒在廠裡打架是立刻開除的,知道嗎?"我搖頭。白藍就用那種嘲笑的神情對著我看,說:"他就引你打他呢。你這個笨蛋,居然上鉤。"

  "我懂了。到廠外面去打就不會開除了,對吧?"

  "那就是社會鬥毆,廠裡不管,只要你別把人打殘。"

  "你真聰明。"

  "教你這些,只能讓你學壞。"白藍說,"你一個小學徒,怎麼學得這麼流氣?"

  我說,我不能理解,為什麼倒B最關心的不是我的腦袋,而是安全獎金,安全獎金比我的腦袋更重要嗎?白藍說,我的腦袋只是對自己而言重要,對別人來說,安全獎金才是看得見摸得著的事情。我說:"你也這麼認為嗎?"白藍說:"他人是地獄,這句話聽過嗎?"我說沒有,但聽起來很有道理啊。白藍就說,也未必,不要把人想得那麼壞。後來我想了想,說,假如每個人都認為自己的腦袋重要,而別人的腦袋值不了二十塊錢,這倒也是一件很公平的事情,中國有十億人,我出了事故要是人人都扣二十塊獎金,那他媽就是兩百億元的人民幣,這太昂貴了,把我撞死了也賠不出來。我這麼說的時候,她就很平靜地看著我,好像我是在說胡話。後來她說:"所以自己的腦袋自己珍惜啦。"

  後來我離開了醫務室,走之前,我想起自己只穿著汗背心,就找那件工作服。白藍從一個髒了吧唧的鐵皮桶裡撈出了我的工作服,那上面全是我吐出來穢物,我看了很驚訝。她說:"這種情況下,可能發生大小便失禁。"我歎了口氣,說:"還好,沒有失禁。"

  我對白藍說,能不能給我額頭上貼塊紗布,那裡真的很疼。我沒有鏡子,看不見自己腦袋上的大包究竟是什麼模樣,但那地方連碰都不能碰一下,肯定非常之糟糕。白藍說:"不用,就是起了個大包,沒破掉就不用貼紗布。"

  我說:"還是貼一個吧,這樣我心裡面會好受些。"

  她聽我這麼說,就剪了一塊紗布,疊成豆腐乾的樣子,用膠布貼在我的額頭上,並且說:"這樣子走出去,誰都知道你工傷了。"

  "沒錯,我要是就是這個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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