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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我進工廠那會兒,有一個古怪的想法,希望自己以工傷的面貌出現在廠裡,先是把下巴蹭破了,後來把腦袋砸出個大包,都貼上了紗布在廠裡晃悠。我這麼做,第一覺得自己很酷,第二是希望能得到幹部們的重視,因為我不會修水泵,也搬不動六十公斤的原料桶,那就只能以工傷來表示自己是個合格的工人了。說不定他們會為此送我到化工職大去呢?

  後來我發現這個希望落了空,希望本不稱之為希望,想得人多了,就說是希望。我見到那些被機器切掉手指的人,被硫酸噴到臉上的人,我終於知道,頭上的紗布只會引來嘲笑,而不會帶來任何希望。當然,酷是很酷的,可以說我的目的至少達成了一半。我媽一看我的腦袋,眼淚就掉下來了,為此我甚至都捨不得把紗布摘下來,直到它變成一塊又髒又油的東西,使我的那個大包變成了一塊皮膚濕疹,才不得不回到原來的造型。

  我從白藍那裡出來之後,連忙去水龍頭上漱口,把嘴裡的酸味沖掉一些,然後回到鉗工班,想起了那個該死的水泵,很想把它砸爛了。老牛逼很高興地告訴我,那個水泵本來出故障了,因為我的頭砸了它一下,它居然又重新轉了起來,所以它還在原來的地方,繼續工作下去。我要真想砸水泵,就隨便挑一個廢品砸了罷,反正水泵和水泵之間也沒什麼區別。

  第四章 三輪方舟上的愛人

  作為老牛逼的學徒,我天生贏得了姿色阿姨們的好感。我把頭給砸開以後,老牛逼帶著我到各個泵房去展覽,指著我額頭上的紗布,對阿姨們說:"瞧,真的砸開了,差點死在甲醛車間。"他還說我是神頭,水泵居然被我的腦袋砸好了,幹了四十年的鉗工這還是第一次見到。阿姨們很心疼地把我叫過去,我擔心她們會充滿母性地把我的頭顱抱在胸口,這要是傳出去,我就和老牛逼一樣,成了個臭不要臉的東西。還好,阿姨們只是把我的紗布揭開,看到一個大包,就讚歎地說:紫色的呶。然後她們就給我抹菜油,說菜油是治頭上的包的,擦完之後,那地方就變成了香噴噴油膩膩的一塊,我去廁所尿尿,蒼蠅繞頭不去。我也搞不清她們哪來的菜油。過了幾天,我頭上的包漸漸小了,她們還是把紗布揭開,說:好多了,不紫了,再擦點菜油吧。

  我曾經問老牛逼,為什麼看守泵房的阿姨都很漂亮。老牛逼說,泵房是高級工種,不用幹體力活,每天按了紅鈕按綠鈕,輕輕鬆松上班,開開心心下班。這種工作不可能由老虎來做,老虎只能去車間做操作工。泵房永遠是為那些美色已逝、風韻殘存的中年女工準備的。

  我年輕的時候看見泵房裡的姿色阿姨,總是很警惕。那時候我不能意識到這是一種心理障礙。老牛逼說我中年以後會和他一樣,在一群泵房阿姨之中穿行,對一個鉗工來說,這是最好的結局。但我不喜歡這樣,也許是我賤,我更喜歡科室裡的小姑娘,喜歡白藍這樣的,乾淨一點,說話很有分量,眼神也很清澈。

  很多年以後,我遇到一個心理分析師。我問她,為什麼我經常會夢見自己去往泵房。我離開工廠已經很多年,我再也不想念那些科室小姑娘,但我他媽的還是會夢見自己拎著個扳手,孤獨地、沉默地、迤儷地走向泵房。那些姿色阿姨在等我,修好水泵,然後從抽屜裡拿出瓜子給我吃。心理分析師問我,泵房是什麼樣子的。我說,陰暗,潮濕,在生產區最難以找到的地方。後來她說,泵房象徵著女人的陰部,我做的夢其實是一個淫夢,我去修水泵其實就是嚮往著去滿足她們的性欲。媽的,難道這就是答案嗎?

  那時候白藍還告訴我,不要覺得在泵房工作很輕鬆,在那種潮濕陰冷的地方,時間久了會得關節炎。這種病在年輕時候感覺不到,等老了以後,坐在家裡,就會發現自己的膝蓋成了天氣預報。我確實見過冬天的泵房,每天只有兩小時的日照,在寒冷的角落裡,地面上全是白花花的薄冰,姿色阿姨們蜷縮在屋子裡瑟瑟發抖。由於生產區禁火,蒸汽管道也不會特地經過泵房,整個冬天她們只能抱著一個熱水袋取暖。這就是所謂的閒職,並不像我認為的那麼輕鬆。她們就像一些過期食品被隨意丟棄在角落裡,並且享受著那一份微薄的自由。

  那一年我遇到了一個高中同學,他在紡織廠做機修工。我跟他說起廠裡的阿姨,我說化工廠的阿姨都很恐怖的,塗著口紅,把瓜子殼隨意亂吐,甚至掛在嘴唇上都懶得摘下來。還有阿騷,阿騷叉開腿,男人遇見鬼。我同學說,這算什麼,你見識過紡織廠的阿姨嗎。我說,沒見識過。我同學說,紡織廠的阿姨一開心起來,就把他們機修班的男人按在地上,十七八個女工擒住手腳,扒下褲子,然後把一個報廢的齒輪套在男人的雞雞上。阿姨用手撥動齒輪,雞雞就會豎起來,然後她們放開手,看著男人如何把那個齒輪摘下來。我望著我的同學,問他:"你被她們套過齒輪嗎?"他搖了搖頭,嘬了一口煙,蒼涼地說:"還沒有,不過也快了。"

  我得罪了倒B以後,他經常到鉗工班來探望我。那時候我已經通過了鉗工四級考試,名義上還是學徒,但身份已經成為正式工,拿四級工資,還有半獎(相當於平均獎金的一半)。那陣子,我對銼鐵塊產生了強烈的興趣,這個活不用動腦子,把大小不一的鐵塊用銼刀銼成麻將牌,然後就大功告成。這種成品沒有任何用途,純粹是我銼著玩的,浪費國家財產,也浪費我的卡路里。但有一點,它鍛煉我的耐心。

  倒B跑到鉗工班來,看見周圍沒人,就會站在我身後,長久地看我銼鐵塊。我這個人有個毛病,不能忍受別人站在我身後看我做事,被他看得心裡發毛,我就把銼刀往工作臺上哐當一扔。我問倒B:"覺得我好看?"

  "不要學你師父的流氓樣。"倒B很嚴肅地說。

  我說:"覺得他流氓,你就把他抓進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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