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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那天我鬼使神差,沒有跑回廠裡去叫老牛逼,而是從工具箱裡掏出扳手,給她做大擦,不,給她的自行車做大擦。這是一輛淡紫色的飛鴿牌女式車,龍頭彎彎地翹起來,好像兩條高舉的腿,非常性感,坐墊上還留有餘溫,讓人間接地感受到了她的屁股。我心猿意馬,操起扳手,開始卸車輪。她坐在我的板凳上,看著我把車輪卸下來,把鋼珠擦亮,再裝上去。這麼一步步地擦完,她始終一言不發。她長得很漂亮,頭髮是深栗色的,我一邊擦車一邊偷偷觀察她,和她的眼神碰撞,她也毫不介意,依舊用那種冷淡的目光掃射我。等我大功告成之後,她站起來,繞著車子轉了一圈,問:"擦好了?"

  "擦好了。"

  她非常聰明地說:"那你騎一圈給我看看。"

  我跳上車子,沒騎出去二十米,前輪忽然不見了,這是評書裡的馬失前蹄式的摔法,我看見青石路面驟然傾斜過來,填滿了我的眼睛,然後,我的下巴就成了起落架。我爬起來摸自己,還好,下巴蹭掉了一塊皮,但牙齒還在。摔完之後,我把車扛起來,拎著那個脫了臼的前輪,又回到了她的身邊。

  她問我:"喲,摔得怎麼樣?"

  "還可以,"我說,"好險。"

  "你都摔成這樣了,還好險?"她歪著頭說。

  "要不是你讓我騎一圈,這一跤就該是你摔的了。"

  她冷冷地說:"少廢話,咱們是先裝輪子呢,還是先送你去醫院?"

  我說:"還是先裝輪子吧。"

  我後來常常想起那一幕:一個摔破了下巴的青工在弄堂口裝車輪,另一個年紀比他稍長的白裙子姑娘在旁邊看著,嘴角還掛著一絲嘲笑,周圍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這件事情本來不應該讓人覺得愉快,可是,假如它不是愉快的,那就會顯得很悲慘。悲慘不應該是年輕時代的主旋律,所以我說,很愉快,很爽,一個修車的能遇到這種事情是很浪漫的,媽的。

  我把車輪裝上去以後,白裙子姑娘又繞著車子轉了一圈,說:"怎麼著?你再騎一圈給我看看?"我盯著那輛車,看了半天,說:"大姐,我還是叫輛三輪車送你回去吧。"

  把她送走以後,我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生疼,就從工具箱裡揭了一塊膠布,貼在傷口上,可是疼痛並不減弱,反而更厲害了。我坐在板凳上,回憶那個白裙子的長相,我認為,她一定就是糖精廠的職工,假如她去廠裡彙報我的情況,上班擺車攤,按曠工處理,我馬上就會被廠裡開除掉。

  我獨自坐在弄堂口,想著這個問題。某種程度上我希望自己被開除掉,我做了一個月的學徒,撿破爛,拆水泵,銼鐵塊,擦車子,像一代又一代的學徒一樣,重複著這種生活。這種青春既不殘酷也不威風,它完全可以被忽略掉,完全不需要存在。

  我擺了半個月的車攤,不但生意慘澹,還把下巴摔破了。老牛逼跟我算了一筆賬:這半個月裡,我給十六個人打過氣,給四個人補過車胎,打氣是五分錢一次,補車胎是一塊兩毛錢一個洞,總算下來,我替他掙了五塊六毛錢。老牛逼說,幹了他娘的半個月,掙了五塊六毛錢,這不是傻逼嗎?我說,我也沒辦法,運氣不好,就會變成傻逼。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說,算了,你還是跟我學修水泵吧。

  後來,我和老牛逼討論過一個問題,關於人類的機械天賦。照我看來,人的天賦形形色色,有人適合當作家,有人適合當殺手,但作家和殺手畢竟是少數,在我身邊的人幾乎都和機器打交道,這就是說,機械天賦必須是一種比較普遍的天賦。可惜,人類歷史上真正的機械天才並不多,瓦特算是一個吧,愛迪生也可以算,還有造飛機的那對什麼兄弟。這說明機械天賦並不是那麼的普遍,它可能和作家、殺手一樣,都是一種稀有的天賦。可是,靠機器混飯吃得人遠遠多於作家和殺手,連歪卵這樣的人都可以去開刨床。

  老牛逼拿出一張水泵的構造圖,又找了個報廢的水泵,讓我拆開,再按圖紙裝上去。我麻利地把水泵大卸八塊之後,就再也裝不上去了,這和我修自行車如出一轍。這件事情證明我是個沒什麼機械天賦的人,我認為,是我的早期教育出了問題。我小的時候,家裡比較窮,唯一的電器是一台半導體收音機,只有巴掌那麼大,發出的聲音輕得像蚊子哼哼,我爸爸把耳朵貼在上面聽,全是呲啦呲啦的噪音,鄰居以為他在偷聽敵臺,也湊過來聽,原來是本地的天氣預報。另外一個機械物件,是個生了鏽的小鬧鐘,也是巴掌那麼大,每天早上六點鐘準時敲響,敲出來的全是不和諧音,好像噪音搖滾的前奏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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