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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九二年的時候廠裡派了幾個幹部到鉗工班來,說是要考我的技術,評職稱。鉗工的最低級別是二級,再往上是四級,最高八級。幹部們問老牛逼,你徒弟能考幾級?老牛逼說,四級沒問題。我當時嚇得冷汗直流,他們要是扔一個水泵給我,除了擰螺絲,我再也不會幹別的了。結果,幹部們扔給我一坨鐵塊,說把這個鐵塊銼成一個立方體,就算我通過四級考核了。我拎起鐵塊,拿起銼刀,揮汗如雨地幹了六個小時,把拳頭大的一塊生鐵銼成了方不方圓不圓麻將牌一樣大的東西,幹部們捏著這塊東西,問老牛逼:"這好像不行吧?"老牛逼說:"你說不行?你看歪卵刨出來的鐵片,有幾根是直的?"幹部聽了就說:"算了,反正我們廠的鉗工也就是擰擰螺絲而已。通過了!"我暗罵那個幹部,操,你早知道擰螺絲就可以,何必讓老子銼了六個鐘頭的鐵塊呢?

  通過了四級考試,我就漲工資了。我曾經對張小尹誇口說,我這輩子也考過四級,不是四級英語,而是四級鉗工。這當然是個笑話。我的抽屜裡還有四級鉗工證書,貼著我的照片,是廠裡一個業餘攝影師拍的,背景是一塊紅布,我穿著不藍不綠的工作服,頭髮蓬亂,臉色蒼白,眼神茫然,一個門牙嵌在下嘴唇上,好像馬上就要拉出去槍斃的樣子。這種醜態不能怪我,那王八蛋攝影師實在太業餘,我屁股還沒坐到凳子上,他快門已經按下去了。

  第三章 白衣飄飄

  我師父老牛逼有個車攤,擺在他家的弄堂口,離化工廠不太遠。每天下班,他在那裡擺開全套修車工具,補胎打氣校鋼絲擦車子。據說他年輕的時候還毆打顧客,後來老了,打不過別人,就叼著香煙斜眼看別人。人們之所以光顧他的車攤,是因為方圓一公里之內再也沒有人敢和老牛逼搶生意。他說這叫托拉斯,假如他牛逼的範圍不是一公里,而是十公里,他就可以雇幾百號人,開一個修自行車的公司。我認為這就是他的理想,可惜他老了,理想對他來說也沒什麼價值。

  自從有了我這麼個徒弟,他的車攤就提前了營業時間,本來是下午四點半開張,現在下午兩點開張,我坐在車攤前,他去泵房找阿姨尋歡作樂。上班時間擺車攤屬於曠工行為,抓住了就是處分,像我這種小學徒連受處分的待遇都沒有,可以直接開除。

  擺車攤很簡單,遇到有打氣補胎的,我都能應付下來,假如是車軸斷了、鋼圈彎了,我就只能狂奔回廠裡,叫老牛逼親自出來修。我在那裡幹了幾天,生意慘澹,因為我總是對著過路人傻笑,別人看見我這個樣子,以為我不懷好意,即便真是要修車的也不肯過來,我自然樂得清閒。後來我實在無聊,蹲在路邊研究這條巷子,這巷子很深,一側的房子沿河而建,其中有一間就是老牛逼家,但我沒去過。這條巷子有一個很奇怪的名字,叫豬尾巴巷。後來,有個曬衣服的老太太告訴我,清朝的時候,這裡住著個大善人,叫朱儀邦,做了很多善事,為了紀念他,就把巷子的名字改成"朱儀邦巷",本地人讀了幾百年,讀成了豬尾巴。我心想,這位朱先生真是倒楣,做了一輩子的善人,到頭來還是被人訛讀成了豬尾巴,可見,做好人也未必就能流芳百世。

  半個月之後,有個女的騎著自行車經過,她看見我蹲在路邊,呆頭呆腦地張望著半空中虛幻的景象,仿佛嗑了藥丸一樣。她好像並不介意我是個傻子,跳下車子問我:"車攤是你的?"

  我被她打回了神,說:"是啊。"

  "擦車子多少錢?"

  "小擦兩塊,大擦五塊。"

  所謂的小擦,就是把車子表面的油污和浮塵擦掉,這比較容易;所謂大擦,則是把車輪卸下來,把鋼珠掏出來,一個個都擦得像鏡子一樣鋥亮,往車軸裡塗上黃油,再把機油灌進車鏈子,把所有的螺絲螺帽都擰緊,把刹車校準到最合適的位置。小擦好比是澡堂子裡搓背,大擦就是按摩院裡的馬殺雞。我會搞小擦,但沒搞過大擦,和我修水泵一樣,拆得下來,裝不上去。

  她說:"大擦吧。"她穿著一件白色的連衣裙(不耐髒,所以要擦車),目光炯炯地,居高臨下掃射著我。在此之前,我還沒有被女人的眼神這麼痛快地掃射過,當然,我高中時候的校長除外,但她是個老太婆,不但掃射過我,家長會上還掃射過我爸爸,我們兩個都怕她怕得要死,假如她是個二十多歲的姑娘,穿白裙子還有一雙杏核眼,不管是點射還是掃射,我都情願被她射死。

  趁我找扳手的工夫,白裙子姑娘問我:"糖精廠的?"

  "你怎麼知道?"

  "廢話,你穿著工作服呢。"

  我看了看自己身上,不錯,藍不藍綠不綠的工作服,左乳有個T,人人都知道是糖精廠的。

  她又問:"鉗工班的吧?"

  "你怎麼知道?你也是糖精廠的?"

  "這你就不用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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