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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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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很仰慕地對他說:"師父,你那麼牛逼,敢打車間主任。" 老牛逼說:"這不稀奇,最牛逼的是拉電閘。" "怎麼拉電閘?" "廠裡扣你獎金,你去把電閘拉下來,所有的車間都停產。"老牛逼說,"這個最牛逼。" "你拉過電閘啊?"我聯想到農藥廠的阿三,這個豬頭造個謠就被抓進去勞教,拉電閘必定是判刑無疑。 老牛逼說:"我沒拉過電閘,有人拉過。" "抓進去了?" "沒有抓。敢抓他,他就敢把廠長辦公室給炸了。"老牛逼說,"廠裡牛逼的人有很多的,又不是只有我一個。" 後來我知道,老牛逼最牛的不是打人,也不是玩弄老阿姨,他真正的本錢是技術,全廠五百多個水泵,沒有他不會修的。除此之外,他還會修自行車、助動車、各類機床,甚至是食堂裡造麵條的機器。七九年的時候他是全化工局的維修技術標兵,把一台日本進口的真空泵給修好了。後來他拍傷了車間主任,自己也忽然變成了一個傻子,什麼機器都不肯再修了,但凡出故障的水泵在他手裡一律報廢掉,換新的。廠裡知道他技術好,耍牛逼,拿他沒轍。技術是一個工人的資本,假如像歪卵師傅那樣,脖子直不起來,刨出來的鐵塊全都是朝左歪的,同時又不敢豁出去炸廠長辦公室,這就沒有任何耍牛逼的機會,只能做一個鉗工班的文工團,被人嘲笑到退休。 我們所修的水泵,大部分在泵房裡,由阿姨們看守著的。泵房裡有幾個按鈕,通常按綠色的就會使水泵轉起來,按紅色的它就停了,每天的工作就是按了紅鍵按綠鍵,周而復始,非常輕鬆。假如是發達的資本主義國家,這種工作通常是由電腦程式控制完成的,不需要阿姨來操作,勞動力解放之後,阿姨們就回到家裡去做全職主婦。但這是歐美國家的辦法,九二年,在我的化工廠裡,只有財務科擺著兩台電腦,大部分人還搞不清電腦和計算器的區別。 看守泵房的工作,就像醫院裡的護士,只能由女的來做,這是廠裡不成文的條例。假如由一個男的去幹這個,大家就會懷疑他是個殘疾。 泵房都在生產區裡,不起眼的角落裡,有一個小小的工作間,總共不過四個平方的空間,放著一把椅子和一張桌子,桌子上有一門電話,沒有撥號鍵。這種電話機無法打外線,只能通過總機呼叫廠裡的某個分機。另外還有幾張報表,填寫每個水泵的運轉狀況。水泵就在工作間外面,水泵要是壞了,阿姨們一個電話掛到機修車間,機修車間的調度員再把電話掛到鉗工班,這時候,我的工作就開始了。 老牛逼第一次帶我去修水泵,他揣著一把扳手,對我說:"跟我走。"我跟著他進了生產區,繞過兩個車間,鑽過一個小門洞,七拐八彎來到一個貯槽後面,這裡有一個工作間,門開著,有個阿姨靠在門框上對著我們招手。這個地方陰森森的,除了機器的轟鳴,再也聽不到別的聲音,也不會有人走過。我心想,這不太像是修水泵,倒有點像是去嫖娼。 阿姨說:"老牛逼啊,東邊那個水泵壞掉了。" 老牛逼說:"你怎麼像個白毛女,縮在裡面不出來啊?"這又是黑話,我已經懂了,白毛女就是被強姦過的意思。阿姨聽了,沖出來擰老牛逼的嘴,一邊擰一邊問:"咦?新收了個徒弟?" 老牛逼對我說:"去把螺絲擰下來。"我揣著扳手去找那個壞掉的水泵,把老牛逼和水泵阿姨留在了身後。 水泵通常是用四個拇指一般粗的螺栓固定在基座上,我的任務是把那四個螺帽卸下來。大多數螺帽因為年深日久,加之地面潮濕,已經鏽成了一塊鐵疙瘩。我把扳手套上去,開始發力撼動它。這個動作,和劃槳一模一樣。我後來認識一個英國人,是劍橋大學划艇隊的,差點就去參加了奧運會,說起這門高尚運動,他很自豪地捋起袖子,給我看他的肱二頭肌,豐滿光滑簡直就像小半個地球儀。我也捋起袖子給他看我的肱二頭肌,並不比他遜色多少,把英國人看得很開心,問我玩什麼運動。我說,我玩的是鏽螺絲。英國人沒聽明白,以為我說的是ShowRose。 那天我在那個鳥不拉屎的地方擰螺絲,費了九牛二虎的力氣,擰下來三個,最後一個螺帽簡直像是狗操X,套在那根螺栓上,死也不肯下來。我往肺裡吸進去足有兩公升的空氣,脖子上青筋爆出,四肢肌肉繃緊,上下臼齒磨得嘎吱嘎吱響,好像是要射精的樣子。最後一發力,嘎嘣一聲,我向後倒去,螺栓竟然被我擰斷了。 我在地上打了個後滾翻,爬起來,拎著螺栓去找老牛逼,他正在工作間裡陪阿姨嗑瓜子。我把螺栓往桌子上一扔,老牛逼皺著眉頭說:"怎麼搞的,螺栓斷了?" 我說:"我也沒辦法。它就是斷了。" 老牛逼說我是生犢子,幹活光憑一股子蠻力,不講究技術,就會擰斷螺栓。我想起我堂叔說過的,鉗工是技術工種,沒技術的人連螺絲都擰不下來,原來這話是真的。 擰斷了螺栓是很麻煩的,得用氣割槍,把殘餘的螺栓從基座裡割出來,再裝上一根新螺栓。此事不用我來做,我只管擰螺絲就可以了。這種意外是很偶然的事情,我卸過兩三百個水泵,統共也就碰到了這麼一次,但我無論如何想不到,那個水泵阿姨竟然因此把我記住了,還到處散播,"老牛逼新收的徒弟是個生犢子,一上手就把螺栓給擰斷了。"其他水泵阿姨聽了,也把我給記住了,我去卸水泵的時候,她們就會特地關照我說:"小路啊,擰螺絲的時候當心點啊,別把螺栓給擰斷了。"她們湊到我身邊看著我擰螺絲,把臉上的雪花膏氣味灌進我的鼻孔裡,搞得我只想打噴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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