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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金條和元寶是工廠裡的黑話,我聽不懂。後來去修水泵的時候,我悄悄問他:"師父,您說那金條和元寶,到底是啥意思?"

  老牛逼哈哈大笑,用手指給我做了個比方,他把右手的中指伸到我面前說:"看,這就是金條。"他又把左手的食指和大拇指圈成環狀,伸到我面前,說:"見過元寶嗎?這就是元寶。"然後他就把金條伸進元寶裡面,進進出出比劃了一下。我當時拍了拍腦袋,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其實只能說,我對金條的瞭解遠遠大於元寶,元寶只是存在於我的想像中,我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只是為了讓老牛逼相信,我是一個很有領悟力的孩子,教我修水泵那算是找對了人了。

  工廠裡認師父,也有一個拜師儀式,就是送香煙。我塞給老牛逼一條紅塔山,他笑納了,從此對我很照顧,把廠裡所有的黑話都解釋給我聽。只有聽懂黑話,才能從學徒晉升為老油條。

  老牛逼五十多歲,頭髮花白,長著一個萬眾矚目的獅子鼻,他幹活的時候鼻翼會暴漲出來,這時候他的鼻孔裡可以輕易塞進去兩個大紅棗。當然我也就是想想而已,絕不會真的這麼幹。他帶我去修水泵,各個車間的阿姨站在路邊喊他:"老牛逼!又帶徒弟啦?"

  老牛逼喊道:"黃花小夥子!借給你過癮吧!"

  阿姨喊道:"留給你老婆過癮吧!"

  我聽了這話,嘴裡就犯嘀咕。老牛逼問我,你在嘀咕什麼。我說,媽的,老阿姨。老牛逼就很嚴肅地告訴我,不要歧視老阿姨,在工廠裡要是得罪了這些阿姨,那就倒了大黴啦。我說我知道的,我們學校裡以前有個總務處的阿姨,她患有嚴重的更年期綜合症,總是臉色潮紅,嘴唇像抹了口紅一樣鮮豔奪目。她的把戲就是查衛生的時候戴一副白手套,往窗框上一抹,手套上若有一點髒的,就讓我們重新擦。我們對這種做法很不滿意,她就說,窗框要擦到我們能用舌頭去舔,那才算是擦乾淨了。這種說法很無理,不如直接用舌頭把窗框舔乾淨算了。我們又不是做鴨的,練那麼好的舌功也是浪費。

  我對四十多歲的老阿姨天然地抱有恐懼感,就像我對二十歲的姑娘天然地抱有好感。我不瞭解老阿姨,孔子說"不知生,焉知死",我連小姑娘都不瞭解,老阿姨當然就更神秘了。

  老牛逼向我具體解釋了"阿姨"。老牛逼說,廠裡管那些已婚已育三十五歲以上的女性叫老阿姨,三十五歲以下的已婚女性叫小阿姨,統稱阿姨,這和家裡做保姆的阿姨是兩回事,更不是我媽媽的妹妹。當然,並不是所有已婚女性都能計入阿姨的行列,就是說,她至少得有點女人的味道,哪怕是殘存的、些微的、裝出來的。假如是一個嘴唇上有鬍子、腰圍接近水桶的女人,那不叫阿姨,叫老虎。好比我說的那個總務處阿姨,她其實就是老虎。兩者的區別是,阿姨只會朝你翻白眼,鬥鬥嘴,捶捶粉拳,老虎則是湊到面前一口唾沫吐過來,還會大哭小叫,抓女人的頭髮,揪男人的睾丸。老牛逼說,認清阿姨和老虎,對我的生命財產很有好處。

  廠裡的女人,就這麼被他分為小姑娘、小阿姨、老阿姨三種規格,"老虎"在此規格之外,屬於劣質產品。他還說,所有的小姑娘都會變成小阿姨,小阿姨會變成老阿姨,這是自然規律。

  老牛逼說,阿姨得哄著,她們會和我發生長期的關係。我想不通,我這個年紀憑什麼會和阿姨沾上邊。老牛逼說,現在當然不沾邊,可是等我在工廠裡年復一年地幹下去,變成一個中年鉗工,身邊那些小姑娘也就晉升到阿姨行列中去了。到那個時候,新來的小姑娘是絕不會和我說話的,我唯一的娛樂就是找同齡的阿姨,說一段黃色笑話,然後等著她們來捶我。

  當時我聽了他的話,悶悶不樂,像只瘟雞。我師父老牛逼早就預見到了我會有一個枯燥的中年,只有阿姨才是唯一的雨露。想到這個,我就很絕望。老牛逼給我的啟示是,我必須馬不停蹄地在廠裡跟各種小姑娘打交道,與她們混熟,可以敲敲肩膀拍拍胳膊,說幾句黑話而不至於被她們吐一臉口水。我會和她們一起進入無恥的中年,過過幹癮,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雖然很沒勁,但至少不會顯得特別的悲慘。

  我師父老牛逼之所以成為廠裡的名人,並不是因為他喜歡泡老阿姨,而是因為他打過車間主任。

  我堂哥也打過車間主任,他把一個瘦猴一樣的車間主任打成了豬頭,還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農藥廠的保衛科找我堂哥談話,他進了保衛科把衣服一脫,露出了胸口的刺青,是一幅哪吒鬧海。哪吒三頭六臂,腳踩風火輪,手提火尖槍,完全臨摹上海美術電影製片廠的那部動畫片。保衛科的人看到這個刺青,沒多說什麼,放他回家了,過了兩天他們把我堂哥給開除了。

  老牛逼打車間主任,據說是八十年代初的事,也不知是哪裡得罪了他,他走到車間主任辦公室裡,掄起一個煙缸,朝車間主任腦袋上拍了三下。這三下把車間主任打成了腦震盪。車間主任醒過來之後,托人給老牛逼送去了一條牡丹牌香煙,事情就這麼了結了。

  人人都討厭那個車間主任,只是沒人敢去拍他而已,老牛逼因此成了全廠的英雄。當時老牛逼四十來歲,正是在廠裡打人的好年紀,輩分和拳頭都夠大的。後來我做了他的徒弟,他快六十歲了,即將退休,肌肉開始萎縮,而且老花眼,已經打不動人了。而我還是個學徒,輩分不夠,胳膊再粗也是枉然,打人的下場就是被開除。我和老牛逼在一起,假如取短舍長,連蒼蠅都拍不死一個,假如取長補短,就能打遍全廠無敵手。當然,這只是我的想法而已,我二十歲的時候遇到一個敢於打車間主任的師父,心裡難免會發癢。可惜,我最終只是陪著他,拆了很多出故障的水泵,見識了很多姿色阿姨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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